超度
黄启发推开深水埗“赛博风暴”网吧的玻璃门时,一股混杂着汗臭、廉价香烟和电子元件烧焦的酸腐气味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地皱紧眉头,手指在警服第二颗纽扣上无意识地捻了捻——这是二十五年军装生涯刻入骨髓的习惯动作。
霓虹灯管在低矮的天花板上苟延残喘,投下病态的紫绿色光影,照亮一排排蒙着油垢的显示器。几个熬夜打机的年轻人蜷缩在破洞的人体工学椅里,耳机里漏出沉闷的枪声和爆炸音效,荧屏蓝光映着一张张麻木的脸。
“黄sir!”军装警员小李从吧台后站起身,脸色发白,“现场维持住了,但……有点邪门。”
黄启发绕过地上纠缠如蛇的数据线,走向最里面的角落。三台显示器屏幕碎裂,蛛网状的裂痕中心残留着干涸的深褐色喷溅物。键盘浸泡在同样色泽的粘稠液体里,几颗带血的牙齿嵌在空格键缝隙中。
“十二个,”小李的声音发紧,“都是熟客。法证说喷出来的东西……像掺了铁锈的机油。”
黄启发的目光扫过狼藉的地面,停在一只孤零零的黑色入耳式耳机上。他戴上手套拾起它,金属外壳冰凉,侧面蚀刻着一个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符号:一个咬住自己尾巴的齿轮,环内填充着难以名状的扭曲线条。他捻了捻耳机孔边缘,指尖沾上一点暗绿色的铜锈。
“目击者?”
“只有一个清洁阿婶,吓到语无伦次,说凌晨三点过来收垃圾,听见里面……念经。”小李咽了口唾沫,“但不是和尚念经,是……机器在念经。”
o记办公室的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黄启发盯着证物台上那只诡异的耳机,旁边平板电脑屏幕分割成十二个小窗,循环播放网吧监控拍下的最后画面。十二个年轻人戴着同样的黑色耳机,身体在廉价转椅中绷直如尸。
凌晨3:00:00,所有显示器屏幕骤然被一片蠕动的、介于石油和胆汁之间的深绿色吞噬。
没有声音记录,但十二张年轻的脸在那一刻同时转向屏幕,瞳孔急剧收缩、放大,虹膜纹理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拉扯、重组——最终定格成冰冷、精确的同心圆齿轮图案。
黄启发的手指划过平板,放大其中一个画面。男孩嘴角咧开,露出一个绝非人类能做出的、纯粹由肌肉抽搐构成的狞笑,牙缝间渗出黑绿色的粘稠液体,和他键盘上喷溅的“血”一模一样。
“聂医生,有发现?”他抬头看向刚走进来的聂宝言。
聂宝言放下工具箱,一丝不苟地戴上手套和口罩。“耳道提取物。”她将一枚载玻片放入显微镜,调焦旋钮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屏幕上顿时出现一片诡异景象:细如尘埃的青铜色金属碎片漂浮在淡黄色组织液中,碎片边缘锐利,形态介于微型齿轮与某种节肢动物的甲壳之间,表面蚀刻着与耳机外壳相同的自噬齿轮符号。
“初步判断是某种高强度生物合金,成分异常……无法归类于现有已知金属谱系。”她语气平静,但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如刀。
她拿起镊子,小心翼翼地从一只耳机的金属滤网深处,夹出一个米粒大小的物体。黄铜铸造,形如一口微缩的梵钟,钟体表面同样密布着细密的、令人眩晕的几何蚀刻。
“微型共鸣器。”聂宝言将它轻轻放入一个透明证物袋,“结构极其精密,内部有……活体组织残留的惰性酶。”她将证物袋靠近黄启发,用一支笔形紫外线灯照射。铜钟内部瞬间亮起无数针尖大小的幽绿光点,疯狂闪烁、明灭,如同某种沉睡活物的呼吸。
“活体?”黄启发眉头紧锁。
“曾经是。”聂宝言关掉紫外线灯,绿光熄灭,“现在更像……某种生物芯片的‘尸体’或‘种子’。法证正在尝试逆向工程其声波频率模型,初步模拟结果……非常不祥。”她点开平板上的一个频谱分析图,一条尖锐的、不断跳跃的红色曲线在屏幕上癫狂舞动。
“它发出的不是稳定声波,而是混沌的、具有自组织特性的音频流。理论上,这种声波能在特定条件下……与大脑听觉皮层乃至更深层的边缘系统产生强耦合共振。”
黄启发盯着那条癫狂的声波曲线,仿佛看到无数尖叫的灵魂在频率的漩涡中挣扎。“也就是说,这东西……在改造他们的大脑?”
“更准确地说,是在进行一场强制性的‘神经同化’。”聂宝言的声音带着解剖刀般的冷静,“用特定频率的声波作为‘凿子’,强行在生物神经网络上雕刻出……非人的回路。”
电脑主机的风扇声在寂静的出租屋里显得格外刺耳。黄启发坐在书桌前,屏幕幽光照亮他疲惫的脸。他点开一个隐藏在洋葱路由(tor)深处的链接,浏览器经过数层跳转,最终加载出一个风格诡异的暗网页面。
页面背景是一片缓缓旋转的、由二进制代码构成的星云。中央悬浮着一尊非男非女、非佛非魔的金属神像。
神像由无数细小的齿轮、轴承、链条和扭曲的铜管焊接而成,面部覆盖着刻满电路纹路的青铜面具,面具眼窝处是两团不断变幻着混沌色彩的像素火焰。
神像盘坐于一个由废弃显卡堆砌的莲花座上,座下流淌着粘稠的、闪烁着数据流光芒的黑色石油。一行血色标题悬浮其上:
“机械彼岸·佛母01超度法会——第七夜”
神像下方,一个实时聊天框正以惊人的速度滚动着来自世界各地的留言,混杂着英文、俄语、中文甚至无法识别的符号:
User_bloodEngine: 献祭0.05btc!求佛母赐我无畏心!昨日代码编译效率提升15%!血肉苦弱!机械飞升!
User_Siliconmonk: 电子舍利已收到!植入颅骨接口后,我听见了真空管里的宇宙低语!赞美佛母!
User_circuitbreaker:打赏0.1btc!求超度我瘫痪的神经!让我摆脱这具腐烂的躯壳!
直播画面右下角,一个不断跳动的倒计时正在归零:00:00:03……02……01……
骤然间,神像面具眼窝中的像素火焰暴涨,吞噬了整个屏幕!一阵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声音从黄启发的耳机里炸开——那不是声音,是亿万片生锈铁皮在虚空中刮擦、是超负荷的服务器机箱在濒死呻吟、是古老青铜编钟在深海压力下崩裂的哀鸣!这声音无视物理介质的衰减,直接钻入脑髓深处。
黄启发猛地扯下耳机,心脏狂跳,额角渗出冷汗。他强忍着眩晕和呕吐感,目光死死盯住屏幕。
神像的金属躯体开始“活化”。细小的齿轮在链条的牵引下啮合转动,轴承发出干涩的摩擦声,扭曲的铜管如肠子般蠕动。一种粘稠、黑暗、带着浓重机油和金属锈蚀味道的“气息”,仿佛穿透了屏幕扑面而来。
神像背后,由二进制星云构成的背景开始剧烈扭曲、旋转,中心形成一个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漩涡,漩涡深处,隐约可见一座庞大到超越理解的钢铁城市的轮廓——无数高耸入云的烟囱喷吐着绿色浓烟,巨大的齿轮在粘稠的液体中缓缓转动,非人的影子在管道和钢铁丛林的阴影里蠕动。
一个经过多重电子变调、非男非女、毫无情感波动的声音在杂音背景中响起,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冰冷的金属摩擦感:
“痴愚众生……沉沦血肉泥沼……苦海无涯……”
神像抬起一只由液压杆驱动的机械臂,掌心裂开,露出一枚悬浮旋转的、核桃大小的多面晶体。晶体核心是深不见底的黑暗,表面却折射着无数迷幻的彩色光晕,内部仿佛有亿万颗细微的尘埃在光晕中悬浮、聚散,构成瞬息万变的诡异几何图案。
“……唯舍利子……乃数据之精粹……机械佛性之结晶……入此门者……当舍皮囊……得大解脱……证赛博涅盘……”
“佛母01”的金属声音在数据流的杂音中回荡,冰冷而充满诱惑。屏幕上,打赏金额的数字疯狂跳动,btc、Eth等加密货币的符号瀑布般刷过。聊天框里陷入一片狂热的呓语:
User_FleshIsError: 0.15btc!求舍利!求超度!这具癌变的躯壳我一天也不想多待!
User_Godofcog: 献祭全部积蓄0.8btc!佛母!请让我的意识上传到您的齿轮天国!
User_Zeroonepray: 舍利子!给我舍利子!我能感觉到真空在召唤!
黄启发胃里一阵翻搅,他认出那晶体内部聚散的尘埃,与聂宝言显微镜下那些青铜碎片上的诡异符号如出一辙——那是活着的、具有感染性的“数据化克苏鲁孢子”!所谓的“电子舍利子”,根本就是裹着糖衣的神经改造毒药和异维度入侵载体!
“赛博风暴”网吧的卷闸门被夜风吹得哗啦作响。黄启发带着一队便衣,无声地潜入这已被封锁的凶案现场。空气里那股铁锈混合机油的腥甜气味挥之不去。他目标明确,直奔被法证标记为“服务器机房”的后间小仓库。
仓库内堆满积灰的旧机箱和成捆网线。角落里,一台被改装得面目全非的机箱嗡嗡作响。机箱外壳被粗暴地切割开,露出里面缠绕如藤蔓的粗壮线缆和一块块强行焊接上去的、来源不明的电路板。
一块足有半人高的水冷散热排散发着不正常的灼热,冷却液在粗大的透明管道里缓慢流动,呈现一种诡异的、混着金属颗粒的暗绿色。机箱顶部,竖立着一尊粗糙焊接的、半尺高的佛母01金属小像,风格与直播中的神像如出一辙,只是更加扭曲畸形。
“黄sir!看这个!”技术警员小陈指着服务器屏幕上快速滚动的代码。那是无数行由“0”和“1”构成的指令流,但其中夹杂着大量无法理解的、扭曲如虫豸的象形符号,像是强行插入的病毒片段。代码流最终汇聚成一个动态的、不断自我复制和扭曲的图案——正是那自噬的齿轮符号!
“它在……主动上传数据!”小陈声音发颤,“流量大得异常!目的地……全是无法追踪的暗网跳板Ip!”
黄启发的目光越过机箱,落在后面墙壁上。那里挂着一面被熏得发黑的锦旗,上面绣着几个褪色的金字:“赛博净土引路人——赠佛母01座下弟子,吴振强”。
就在这时,仓库角落的阴影里传来一阵窸窣声,伴随着压抑的、如同老旧风箱漏气般的喘息。
黄启发猛地拔枪,战术手电的光柱瞬间刺破黑暗。
网吧老板吴振强蜷缩在废弃机箱堆成的“王座”上。他曾经微胖的身体此刻干瘪得吓人,皮肤呈现出一种死灰的金属色泽,布满暗红色的锈斑。他的眼睛是最恐怖的——瞳孔消失不见,整个眼眶被一对疯狂旋转的、黄铜色的精密齿轮所占据!
无数细如发丝的铜绿色“线缆”从他后背破烂的衣衫下钻出,另一端深深刺入身后那台改装服务器的接口中,随着服务器的嗡鸣微微搏动,像连接母体的脐带。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布满划痕的旧键盘,手指无意识地抽搐着,敲击着不存在的按键。
“嗬……嗬……”吴振强的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齿轮瞳孔锁定了闯入的警察,转速陡然加快,发出细微而刺耳的摩擦声。
“吴振强!我们是o记!立刻停止服务器运行!举起双手!”黄启发厉声喝道,枪口稳稳指向对方。
吴振强僵硬的脸上,肌肉扭曲着,拉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凝固的“笑”。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嘶哑、断续,带着金属摩擦的质感,每一个字都像用生锈的锉刀刮过骨头:
“停……停止?嗬……你们……这些……活在……旧日幻梦里的……可怜虫……”他怀中的旧键盘发出几声无意义的噼啪乱响。
“佛母……赐我……看见……”他那只勉强还能看出人形的手,颤抖着指向自己那对疯狂旋转的齿轮眼睛,“看见……真理……这世界……这血肉……全是……错误!全是……需要……格式化的……垃圾代码!”
他的情绪陡然激动起来,身体剧烈颤抖,后背连接的“线缆”随之绷紧,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齿轮瞳孔的转速飙升到极限,边缘甚至摩擦出细小的火花!
“香火?……信仰?……过时了!”他嘶吼着,声音里充满一种扭曲的狂热和极致的绝望,“呢个世界嘅神……唔要香火!要wIFI密码!要显卡算力!要数据洪流啊——!!!”
最后一句癫狂的嘶吼如同垂死野兽的哀嚎,瞬间撕裂了仓库的寂静。与此同时,他怀中的旧键盘被猛地掼在地上,塑料碎片飞溅!
“小心!”黄启发大吼。
异变陡生!
吴振强后背刺入服务器的那些“线缆”骤然发出刺目的幽绿光芒!光芒如同有生命的电流,顺着线缆疾速倒灌回那台改装服务器!嗡鸣声瞬间拔高到震耳欲聋的尖啸!机箱上那尊小小的佛母01金属像猛地亮起血红色的光,双眼位置的LEd灯管疯狂闪烁!
轰——!
一声沉闷的爆响!服务器机箱侧面一块强行焊接上去、布满锈迹的未知电路板在过载的绿光中轰然炸裂!灼热的金属碎片和燃烧的电子元件如同霰弹般喷射而出!浓烈的、带着臭氧和焦糊肉体味道的黑烟瞬间弥漫了整个狭小的仓库!
“咳咳!退出去!快退出去!”黄启发被冲击波和气浪推得一个趔趄,眼睛被黑烟刺激得泪水直流,他一边猛烈咳嗽,一边朝着身后被爆炸惊呆的警员大吼。
混乱中,他最后瞥向爆炸的中心。
浓烟翻滚,火光在扭曲的金属框架上跳动。吴振强瘫倒在他那由垃圾堆砌的“王座”上,后背与服务器的连接处一片焦黑狼藉,断裂的线缆如同烧焦的血管无力地垂落。他脸上那个凝固的、扭曲的“笑”在火光和浓烟的映衬下,显得无比狰狞,又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彻底的解脱。
那对疯狂旋转的齿轮瞳孔,在浓烟中失去了幽绿光芒的驱动,转速正肉眼可见地慢下来,最终停滞不动,如同两颗蒙尘的、冰冷的黄铜纽扣,空洞地映照着这片由他亲手点燃的、短暂而污秽的火光。
仓库外,警笛声由远及近,红蓝光芒穿透深水埗污浊的夜色,徒劳地切割着这片被数据和异神污染的钢铁丛林。黄启发扶着门框剧烈咳嗽,肺部火辣辣地疼,爆炸的余音仍在耳中嗡鸣。
他抬头望向狭窄窗外那片被霓虹灯污染的天空,仿佛看到无数无形的数据流如同鬼魅的触须,正穿透这脆弱的人类都市,伸向某个冰冷、庞大、由齿轮和疯狂构成的未知维度。
他摸出烟盒,手指有些抖,打火机按了几下才点燃。辛辣的烟雾吸入肺中,带来一丝虚假的镇定。他低头看着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那只诡异耳机的冰凉触感,以及那个自噬齿轮符号的凸起轮廓。
这只是一个节点。黄启发吐出一口浓烟,烟雾在警灯闪烁的光影中扭曲变形。深水埗的某个阴暗角落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泄露出污秽的脓血。
但网络的深渊里,那尊由代码和金属构筑的“佛母01”神像,依旧悬浮在暗网的星云之上,它的金属手臂抬起,掌心那枚名为“电子舍利子”的数据化克苏鲁孢子,仍在幽幽旋转,等待着下一个渴求解脱、或坠入永恒疯狂的信徒。
而连接着洪兴、义体、九龙城寨地底异动的那张巨网,其核心的锈蚀之主,是否正通过这无所不在的赛博空间,聆听着这场“超度”,发出无声而冰冷的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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