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界的天空,难得地透出了一抹像是被清水洗过的湛蓝。曾经笼罩在张氏农场上空,那如同腐烂棉絮般的灰黄色雾霭已然散去,连带着那股时刻刺激着鼻腔,混合了过量化肥、腐败有机物和一丝若有若无腥甜的恶臭,也似乎被几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冲刷干净。
官方发布的新闻稿用词谨慎而乐观,称之为“一次成功的环境治理典范”,并将之前蔓延的“稻壳人”异变定性为某种新型的、具有神经毒性的霉菌感染。报纸和电视上,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喜悦,仿佛那场足以颠覆认知的恐怖,真的随着农场的铲平、消毒剂的倾泻而彻底埋入了历史的垃圾堆。
只有真正踏入过那片腐烂核心的人们才知道,有些东西,是永远洗不掉的。它们像无形的孢子,钻进了土壤的更深处,或者,钻进了人的灵魂里。
风叔站在自己那间堆满杂物、光线昏暗的客厅中央,手中紧握着他那面传承自祖师爷的青铜罗盘。罗盘的天池中,那枚饱经风霜的磁针,此刻正像发了癫疾般,剧烈地、一刻不停地颤抖着,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嗡嗡”声。它并非指向正南正北,也不是被什么普通的电磁干扰,而是固执地、带着一种近乎怨毒的偏执,死死钉在某个方向上——那是张氏农场旧址的方位。
可那里,如今已是锣鼓喧天,彩旗招展。巨大的招牌上,笑容可掬的米老鼠和他的朋友们,正向着络绎不绝的游客招手。香港迪士尼乐园,一座崭新的“梦幻王国”,就在昔日孕育出不可名状之恐惧的土地上拔地而起,用喧嚣的人造欢乐,强行覆盖了地底深沉的死寂。
“邪门……”风叔布满皱纹的脸上,肌肉紧绷。他尝试用手掌覆盖罗盘,注入一丝微弱的道家真气,想要安抚或者说矫正这异常的指向。然而,磁针只是更加狂躁地跳动了一下,依旧顽固地指向那片“欢乐”的土地。“根基已毁,煞气当散……为何指针如见血之蝇,死咬不放?”
他走到窗边,眺望着那个方向。阳光下,童话城堡的尖顶闪耀着虚假的光芒。但在风叔的眼中,那片天空的蓝色总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黏腻感,仿佛一层精心涂抹的油彩,掩盖着下面某种缓慢蠕动的东西。胜利?他感受不到。只感到一种更深沉、更无从下手的寒意,正顺着罗盘的指针,一点点沁入他的骨髓。
与此同时,警方法医科的停尸房里,聂宝言正进行着每日例行的巡查。冰冷的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息,一排排不锈钢冷藏柜如同巨大的金属棺椁,沉默地排列着,散发着属于死亡的、绝对的秩序感。
她走到最里面,准备检查一具因意外车祸送来的无名氏遗体。当她握住编号b-17的柜门把手时,一股突兀的、微弱的阻力传来,伴随着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了密封条上。
聂宝言皱了皱眉,稍微用力拉开了柜门。冷气涌出,模糊了她的镜片。她摘下眼镜擦拭,目光无意间扫过柜门内侧的底部边缘——那里,卡着一小穗东西。
不是血渍,不是人体组织,也不是任何可能从尸体上脱落下来的物件。
那是一小穗稻谷。
金黄色的谷粒,饱满得异乎寻常,在停尸房惨白的灯光下,甚至反射出一种近乎油腻的光泽。它安静地躺在冰冷的金属缝隙里,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显得无比突兀,无比扎眼。
聂宝言的心猛地一沉。张氏农场事件后,她对“稻谷”这个词已经敏感到了极点。她立刻召来助手,调取了最近所有存入b-17及其相邻柜体的记录,反复核对,确认绝无可能混入这样的东西。这穗金米,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
她戴上无菌手套,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将那穗金米取了出来,放在解剖台上的无菌托盘里。谷粒入手竟有一种轻微的、温润的触感,仿佛还带着生命,而非冰冷的死物。这种反常的“生机”让她背脊发凉。
出于一名顶尖法医的职业本能和内心深处那份难以言喻的不安,她取来了一个高精度的微型监听器,将其探针般的传感器,轻轻抵在了一粒谷粒之上。
她原本只是想记录一下环境噪音,或者捕捉任何可能存在的、由物理结构变化引起的微弱声响。然而,当她把监听器的耳机戴上,将音量调到最大时,传入耳中的,却是一阵极其微弱,但清晰可辨的、有规律的脉冲。
那不是机械的杂音,也不是生物组织的自然律动。它更像是一种……低语。一种超越了语言界限,直接作用于意识层面的呼唤,带着某种古老的、植物性的、却又充满了诡异渴望的韵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一个意念片段:
“再种一次…再种一次…再种一次…”
声音微弱如丝,却带着一种可怕的穿透力,像是无数细小的根须,正试图扎进她的脑髓。聂宝言猛地扯下耳机,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看着托盘里那穗金黄灿烂的稻谷,只觉得那光芒无比刺眼,无比邪恶。
“它…它在‘说’话……”她喃喃自语,声音因为恐惧而有些干涩。物理上的污染或许可以被清除,但这种直接侵蚀认知、扭曲意念的力量,又该如何防御?胜利的假象之下,是更加深邃、更加无形的恐怖。
而在铜锣湾,洪兴社的陀地里,另一种形式的“侵蚀”正在悄然发生。
陈浩南刚处理完一起地盘纠纷,赤着上身,坐在沙发上休息,结实的肌肉上布满汗水和几道新鲜的疤痕。一个小弟端着啤酒过来,目光无意间扫过他的后背,突然“咦”了一声。
“南哥,你几时去改的纹身?几得意喔,呢个稻穗几衬你!”
陈浩南一愣:“咩稻穗?”他背后的纹身,是当年他扎职红棍时,请最好的师傅刺的“反钩龙头”,象征着勇猛、叛逆和不羁。龙头狰狞,利爪飞扬,是他江湖地位的标志,也是他过往岁月的烙印。
“就系个纹身啊!”小弟指着他的后背,语气肯定,“龙头变稻穗,几有新意,系唔系寓意我哋洪兴以后生意风调雨顺,盘满钵满啊?”
陈浩南猛地站起身,走到办公室角落那面巨大的落地镜前,扭过头。
镜子里,他背脊的皮肤上,原本张扬霸气的反钩龙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束沉甸甸、栩栩如生的稻穗图案。稻秆挺拔,谷粒饱满金黄,每一粒都细腻得仿佛能感受到它们的重量。纹路的色彩鲜艳得不像话,甚至带着一种刚刚脱离秧苗的、虚假的“新鲜感”。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放屁!”他低吼一声,一把拉过旁边另一个心腹,“你睇!我背后系咩?”
心腹仔细看了看,脸上露出赞叹的表情:“南哥,新纹身好靓啊!稻穗,几吉祥!边个师傅手笔?介绍俾我啊!”
“系啊南哥,好衬你!”
“稻穗好啊,有饭吃!”
周围的小弟们纷纷附和,他们的眼神真诚,语气自然,没有一丝一毫开玩笑或说谎的迹象。在他们的认知里,陈浩南的背后,从来就是这幅稻穗图案,那霸气的反钩龙头,仿佛从未存在过。
陈浩南感到一阵眩晕。他冲进洗手间,反锁上门,用湿毛巾拼命擦拭后背的皮肤。皮肤被搓得通红,几乎要破皮,但那金黄的稻穗依旧清晰地烙印在那里,甚至……在洗手间惨白的灯光下,那些谷粒仿佛更加饱满,更加……诱人?
他看着镜中自己惊疑不定的脸,又扭头看向背上那束诡异的稻穗。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感将他紧紧包裹。敌人的刀剑可以抵挡,社团的背叛可以清理,但这种悄无声息地篡改你身体印记,并让所有人都认为“本该如此”的力量,该如何对抗?
他失去了一个纹身,却仿佛失去了某段至关重要的、定义了他自己的历史。这种“被修改”的感觉,比任何直接的伤害都更令人恐惧。
风叔的罗盘在尖叫,指向虚假的欢乐。
聂宝言的监听器在低语,重复着播种的诅咒。
陈浩南的纹身在无声中变异,篡改着个人的历史。
他们都以为赢得了一场战争,驱散了腐烂,迎来了新生。却不知,那看似被击败的、源自远古的恐怖,早已化作了更细微、更本质的形式——它可能是地底深处永不消散的磁力,可能是一穗呼唤重生的金色种子,也可能是植入集体记忆的一个微小篡改。
胜利的果实,从内部开始腐烂。空气中,仿佛再次弥漫起那股混合着沃土与深渊的、甜腻而腐朽的气息。它不再来自于新界某处特定的土壤,而是弥漫在每一次呼吸里,潜伏在每一寸看似正常的现实之下,无声地宣告着:
侵蚀,从未结束。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并且,更加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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