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盆大雨,有人在她心上,悄悄撑开了一把伞。」
2014年5月23,上海,暴雨。
虹桥机场的候机大厅被一种焦躁的氛围笼罩。
窗外,暴雨如注,模糊了整个世界。天光黯淡,仿佛末日降临。
“林满!你还是人吗?你爸都躺医院了,还不回来?读书读傻了?”
尖锐的女声穿透嘈杂,狠狠扎进林满的耳膜。是继母周琴。
昨天才精疲力竭地完成毕业答辩,林满甚至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这通电话从上海的阴雨里,生生拽入一片冰冷的泥沼。
在虹桥机场航站楼川流不息的人潮中,被这突如其来的斥责吼得一阵耳鸣。
她捏着手机,深吸一口试图用冷气压下心头翻涌的躁火,勉强稳住声线:
“航班延误了。”
“延误?我看你就不想回!”
周琴的声音拔高八度,鄙夷而不耐,“我告诉你,你爸这次情况不好,还在重症监护室!医药费差一大截,你是他亲女儿,那笔钱……”
图穷匕见。
父亲的病是饵,钱才是钩。
就知道,前几日让她回去没有什么好事发生。
林满的指甲狠狠掐进掌心,细微的刺痛感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一股熟悉的冷意从脚底直窜头顶,直截了当的打断她。
“那是我妈的。”
林满的声音涩得像砂纸,磨过喉咙,带着微弱的、连自己都憎恶的颤抖。
那是母亲留给她为数不多的爱了,算是林满在原生家庭里得到些许“圆满”。
“你妈?她人都死了,都烧成灰了!钱留着能下崽么?”
周琴的声音变得刻薄狠毒,
“林满我警告你,你要是敢见死不救,我就去你们学校闹,让所有人都看看,名校出来的学生是怎么对亲爹的!”
“随便你。”
林满面无表情地挂断了电话。
世界轰然安静,只有心跳,像一只被困在胸腔里的、濒死的鸟,徒劳地撞击着肋骨。她盯着航班信息屏上那片刺目的红色“延误”,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回不去了。
那个所谓的“家”,她好像,也并不是那么想回去了。
十五岁那年,父亲牵着周琴的手,让她管这个尖酸刻薄的女人叫“妈”开始,那个家就已经死了。
冰冷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瞬间淹没了她。
她真的,真的,真的讨厌下雨。
因为雨天总是伴随着被抛弃的记忆。
父亲曾蹲下身,摸着她的头温柔许诺:“只要下雨,爸爸都会去接满满回家。”
这个承诺,曾是她童年里唯一的暖色。
直到一个同样大雨滂沱的傍晚,她在校门口等了三个小时。最后等来的,是父亲的车从她面前呼啸而过,车轮溅起的泥水,尽数泼在她眼前。
副驾上,是巧笑倩兮的周琴。
父亲漠然的侧脸,是她关于那个夏天最清晰的画面。
林满淋着雨走回家后看着的是一片狼藉的家,茶几上是父母撕碎的结婚照,还有一个在沙发上心如死灰的母亲。
从那天起,她就学会了自己撑伞。
今天的雨,和那天一模一样。。
胸口堵得发慌,她吐出一口浊气,从双肩包里拿出那本边角被雨水洇湿的素描本,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封面烫金的数字——「5.22」。
昨天,是她二十一岁的生日,无人记得。
也是……母亲的忌日。
让她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那个,你……”
一个低沉干净的男声,像一滴清泉,毫无预兆地滴入她混沌的思绪里。
林满迟钝地抬起头。
逆着候机厅惨白的光,她看到一个很高大的身影。他穿着一件黑色冲锋衣,气质清冷,像雨后被洗刷过的松木。他的出现,与周遭的焦躁格格不入。
视线相触,他的眼神似乎微微停顿了一下,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得像错觉,似乎是在确认什么。
随即,他递来一包纯白包装的纸巾。
“你裤脚。”他的声音温润,像被雨水洗过的玉石。
林满低头,才发现牛仔裤脚早已被雨水浸透,深色的水渍正狼狈地向上蔓延。
“……谢谢。”她窘迫地接过,指尖不小心触碰到他的手,干燥而温热。
“不客气。”他微微颔首。目光落在她腿上的素描本上,“交大的?”
“嗯……你怎么”林满边回应着他,边用纸擦拭着自己被淋湿的裤脚。
“这里。”他指了指本子。
林满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的素描本,角上那小小的校徽。再抬眼时,看到他嘴角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如拨云见日,瞬间驱散了他周身的清冷感。
她心头微动,正想再说点什么,候机厅的广播里再次响起了新的通知,语气比之前更加无奈:
“各位旅客请注意,由于天气原因,所有航空航班,现已全部取消起飞……”
林满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那张擦拭过的纸。
真的,回不去了。
这个念头带着一丝解脱后的茫然,在她心底盘旋。
雷暴天气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机场方面宣布今日所有相关航线的航班全部取消。
机场瞬间炸开了锅。航站楼内人声鼎沸,退票改签的队伍迅速排起了长龙。
林满拿起手机准备打车回学校,看着软件屏幕上“前方等待147位”的字样,让她彻底死了心。准备起身去找个便利店先待一下,晚点再回学校。
心烦意乱地收拾东西,也顾不上身旁的男生。而那本素描本没塞好,“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夹着的画稿散落出来。她慌忙去捡,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比她更快,将最后一张画稿拾起。
还没来得及道谢,身旁的男生开口:“拼车吗?”
林满一怔,抬头对上他的目光。
收齐最后一张画,低沉的男声再次传来:“刚约到车,我也回学校。”
他似乎看出了她的窘迫和疑虑。指了指自己的手机屏幕,上面显示着一个打车软件的接单成功界面。
他眼中闪过一丝几乎可以称为“狡黠”的微光,嘴角不明显地上扬:“计算机系,顾沉。”
机场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地隔开。
林满看着他眼中的沉静,片刻后,轻声回应:“嗯……好,视觉传达的,大四。林满。”
她的声音不大,却穿透了潮湿黏腻的空气,稳稳地落在了他的耳中。
......
半小时后,出租车行驶在通往市区方向的机场高架上。
雨势依旧凶猛,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车顶和车窗上,汇聚成一道道水流急速滑落,将窗外的世界切割成模糊的光影。
林满看着车窗,窗外的霓虹被雨水揉碎,变成一团团模糊的光晕。
车厢里,司机师傅正和顾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林满坐在后座的另一侧,与顾沉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林满假装专注地看着窗外,眼角的余光却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悄悄投向身旁的男生。
顾沉带着一种沉稳内敛的英气。
她不敢看得太仔细,只能捕捉到一些碎片。流畅锋利的下颌线,说话时微微滚动的喉结,落在膝盖上、手指修长的手。他身上有一种很淡的、像薄荷皂混合着干净衣物的味道,奇异地安抚了她焦躁的神经。他安静地听着司机说话,偶尔“嗯”一声,袖口下偶尔露出的手腕骨节分明,透着一种克制的力量感。
这是一个……很难让人忽略,却又很难真正靠近的人。
“怎么了?”他毫无预兆地转过头,声音很轻。
林满像被抓包的小偷,连忙移开目光,慌忙摇头:“没.....没什么。”
车内空调开得很足,吹得她裸露在外的胳膊有些发冷。
为了缓解尴尬,她小声问:“你是……计算机系的?”
“嗯。研二。”
雨点砸在车窗上的声音,像某种毫无规律的鼓点,一声声敲在人心上,催生出莫名的烦闷。
林满握着手机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不确定顾沉是否察觉到了自己的心不在焉,但从她的余光瞥去,他专注地望着窗外,仿佛那永无止境的雨幕中有什么格外吸引他的东西。
司机将收音机调到了交通广播频道,女主播甜美却略显焦急的声音传来:“……受持续雷暴天气影响,本市虹桥、浦东两大机场今日已有多架次航班备降或取消,请有出行计划的市民及时关注航班动态……”
林满下意识地低头解锁手机,想再看看有没有其他回家的途径,比如高铁。
可屏幕刚一亮起,一条新消息就突兀地跳了出来,又是那个没有备注的号码:「你最好回来看看你爸。」语气冷淡得像窗外的雨。
她的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按下锁屏。屏幕暗下去,像她此刻的心情。
手机屏幕暗下去,像她此刻的心情。
“……你家里人在这边吗?”顾沉的声音忽然从旁边传来,在车内刻意的压低了几分,不突兀,却异常清晰。
林满闻声抬头,对上他探询的目光。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他侧着头,眉头蹙了一下:“着急回家?”
她的手指蜷紧又松开,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没有,过几天也行。”
顾沉深深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下去。
当出租车缓缓驶入校园的外环路时,雨势总算小了一些,但天色也彻底暗了下来。
不巧的是,前方路段的路灯似乎坏了几盏,光线黯淡,雨雾弥漫中,只能模糊地看清两旁熟悉的建筑轮廓。
车在学校南门外停下。
顾沉率先用手机付了车费,推开车门,随着“啪”的一声轻响,一柄黑色的雨伞在细密的雨幕中撑开。
雨声淅淅沥沥,水珠顺着伞骨滚落,在地面溅起细小的水花。
门口的路灯被潮湿的空气晕染成一团模糊的光圈,勉强照亮了积水的柏油路面。
林满犹豫了一秒,还是弯腰钻进了顾沉撑起的伞下。
空间狭小,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传来淡淡薄荷味的清爽味道,很淡,足以让人感到一丝清醒。
为了避开一个水洼,她脚下不慎一滑,身体瞬间失衡。
预想中的狼狈并没有发生。一只温热的手掌稳稳地扶住了她的手肘。
两人并肩走着,林满下意识想绕开路面上一个积水的井盖,脚下却不慎踩到了一块松动的地砖边缘,身体重心一歪,眼看就要摔倒,惊呼都卡在了喉咙里。
“小心。”他低沉的嗓音擦着她的耳廓响起。
她站稳时,整个人几乎是贴在他怀里的。隔着薄薄的衣料,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胸膛传来的、沉稳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震得她耳膜发麻。
她慌乱抬头,撞进他关切的、微微蹙起的眉眼。
路灯昏暗的光线,从伞的边缘漏进来,恰好照亮他冲锋衣敞开的衣领内侧。那串数字像一个隐秘的烙印,没有任何预兆地,狠狠撞进了林满的视野。在纯黑的底料上,用白线绣着一串小小的、工整的数字。
「5.22」
林满的呼吸,骤然停滞。
时间仿佛凝固。雨声、风声、他的心跳声……全世界的声音都在瞬间褪去。视野里,只剩下那串熟悉到刻骨的白色数字,像一个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视网膜上。
是巧合吗?
大脑一片空白。
两人走到分岔路口。
顾沉似乎并未察觉她的异样,自然地将伞柄塞进她手里。
“拿着。”
林满有些发懵地接过伞,伞柄上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
“额?”
“我宿舍近,跑两步就到了。”他说着,拉起冲锋衣的兜帽,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那片密集的雨幕里。
高大的背影,很快被黑暗吞噬。
林满一个人站在原地,紧紧握着那把伞。
雨水顺着伞面滑落,敲打在地面上,发出单调的声响。
“诶,等一下!”
林满忽然反应过来,冲着那个早已模糊的背影喊道,“你的伞……怎么还你?”
没有回答。只有越来越大的雨声。
顾沉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弥漫的雨雾中,只留下伞柄上他残余的体温,和那个清晰的数字在林满心头反复出现。
很久以后,林满才明白。
有些人,就是一场命中注定的雨。
你躲不开,也逃不掉,只能任由他,一滴一滴,渗透你干涸荒芜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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