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这天,西街的日头毒得像要把人烤化。我蹲在豆棚下绑竹架,指尖缠着的麻绳被汗水浸得发潮——这棚子是开春时搭的,如今豆藤已经爬满了架,巴掌大的叶子层层叠叠,把毒辣的阳光晒成细碎的光斑,落在地上晃悠悠的。
三妮,歇会儿吧!赵铁柱提着个瓦罐从豆腐坊走来,罐沿上搭着片荷叶,挡住了蒸腾的热气,张少爷家的冰镇酸梅汤,说给豆棚降温用,算他赊的,等豆荚熟了摘两串给他尝鲜。
瓦罐刚放在石桌上,豆宝就从叶缝里钻出来,手里举着个蝉蜕,蝉翼还闪着微光。婶娘,虫...虫壳!他把蝉蜕往竹架上挂,说是给豆子当哨子,小胳膊小腿上沾着草汁,像从豆藤里滚出来的泥娃娃。
这孩子今年五岁了,越发跟豆子亲得紧,每天天不亮就扛着小竹耙来豆棚,说是要给豆子松松土,实则总在叶底找蜗牛、追蜻蜓,往往把自己弄得比豆藤还湿。赵婶常说:这娃怕不是豆藤结出来的,离了豆棚就蔫。
小心刺扎着,我帮他摘下粘在头发上的豆须,这藤上的绒毛会咬人。
爹从棚外走进来,手里捧着个竹篮,篮里装着刚摘的嫩豆荚,绿得发亮。按秘谱上说,入伏的嫩豆荚最养人,他剥开个豆荚,滚出四颗圆豆子,用井水湃过,拌上香油,比啥解暑的都强。
正说着,巷口传来一声。刘半仙背着个布幡摔在豆棚下,幡上的消暑纳凉四个字被汗水泡得发皱。老朽算到今日有凉风,特来豆棚避避暑,他从幡子里掏出个陶碗,借碗井水,算赊的,等秋雨下来还三碗。
我刚舀了碗井水递过去,张少爷就摇着扇子来了,扇面上画着片豆田,正是我们这棚子的模样。杨姑娘,我娘说这扇面送您,扇着凉快,他指着竹架上的豆藤,这豆荚长得真好,比我家后院的壮实多了。
日头正中时,豆棚下已经聚了半巷的人。赵婶带着婆姨们坐在小马扎上择豆荚,嘴里念叨着谁家的针线活好,谁家的娃懂事;老陈头躺在竹榻上,摇着蒲扇哼小曲,曲儿里净是豆子开花节节高的词;连城隍庙的老道都来了,捧着个罗盘在豆棚下转圈,说是测测豆气旺不旺。
赵铁柱搬来张矮桌,把湃好的嫩豆荚倒在盘子里,又撒了把芝麻盐。豆宝第一个伸手去抓,豆汁溅得满脸都是,却笑得咯咯响,手里还攥着个没剥的豆荚,说是要留给灶王爷。
我往赊账簿上添新账,笔尖划过被风掀动的纸页:西街百家,赊豆棚荫凉一处,以秋豆满架偿还。刚写完,一阵风穿过豆棚,叶尖的露珠落下来,打在账页上洇出个小小的圆斑,像颗刚滚出来的豆子。
三妮你看这豆荚!赵铁柱突然举着个弯弯的豆荚跑过来,里面的豆子排成串,竟有七颗之多,老篾匠说这叫七仙豆,吃了能消灾,咱留着给豆宝当零嘴。
他话音刚落,豆棚外突然飞进来一群麻雀,围着竹架转了圈,竟落在没人的角落,啄食地上的碎豆粒。刘半仙突然拍手:好兆头!雀儿恋豆香,今年的豆荚准保粒满!
日头偏西时,风渐渐凉了。爹用新摘的豆荚煮了锅豆汤,盛在粗瓷碗里,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碗,豆香混着井水的清冽,滑进喉咙里沁人心脾。张少爷喝着豆汤,突然指着竹架最高处:你们看!
浓密的叶缝里,藏着个拳头大的鸟窝,窝里露出几撮嫩黄的绒毛——是对斑鸠在这儿安了家,正歪着头看我们。赵婶笑着说:这鸟儿也懂,知道豆棚底下最凉快,还能捡豆子吃。
豆宝扒着竹架要往上爬,被赵铁柱一把拉住:别惊着它们,以后这棚子就是咱们和鸟儿共有的,它吃咱的豆,咱听它的叫,多好。
暮色漫进豆棚时,蝉鸣渐渐稀了。我摸着账页上被风吹得发卷的边角,突然觉得这棚子哪是架豆藤的,分明是西街人的歇脚地,风里藏着家长里短,叶底裹着柴米油盐,连阳光都被滤成了带着豆香的暖。
赵铁柱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顶新做的草帽,帽檐上缝着圈豆荚,是他娘用彩线绣的。给你下地戴,他挠着头傻笑,我娘说这叫豆荫帽,戴着就跟在棚子里一样凉快。
我笑着接过,草帽上还带着阳光晒过的暖。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混着豆棚里的虫鸣,还有叶尖滴水的声。灶王爷画像旁的铜铃铛轻轻晃,晚风从豆棚缝钻进来,掀动了账页上的字迹,那些与的字眼,在暮色里渐渐模糊,倒像是被豆藤悄悄缠成了团,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暖。
谁也没注意到,竹架最粗的藤条上,挂着个小小的布偶——是豆宝用碎布做的豆神娃娃,此刻正随着晚风轻轻晃,像在听风里的故事,听着听着,就听出了满嘴的豆香。
(第十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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