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暑气仿佛都能融化蜡烛。
蝉鸣在老槐树上环绕。
一辆簇新的人力车碾过槐树荫,车夫汗湿的脊背绷成弓弦。
后座上,寸头男人歪着腿,把一张银票递给随从。
洋车边,五个壮汉如影随形。
路上的行人,见到他们这伙人,自动避让。
离开南横西街的一群人,穿街过巷,来到永宁胡同。
胡同路口,和尚从车上下来。
下车的他,示意其他人,在旁边大碗茶铺子等候。
和尚站在路口,看着熟悉无比的街道,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情绪。
这个点太阳正当午,住户基本上都在屋里躲太阳。
胡同里,只有几个零星路人。
和尚走到王小二杂货铺时,看到大变样的铺子,心生感叹。
王小二听从他的建议,把以前乌老大的房间,改成修车铺。
门口摆放着各种洋车零件,屋里墙上,挂着车轮。
坐在杂货铺打盹的周金花,看到门口的和尚,脸色突然有些慌张。
不过她很快掩饰好自己的情绪,装作一副欣喜的模样。
周金花,赶紧从杂货铺小门走出来。
“大伯哥,今儿怎么有空过来。”
周金花一边招呼和尚进屋坐,嘴上还没闲着。
“有段时间没见着小妹了,有空让她过来坐坐。”
和尚笑了笑,跟着对方走到铺子里阴凉地方。
他坐到周金花搬来的凳子上,打量修车铺。
“生意好吗?”
周金花,一边端茶倒水一边回话。
“还成,过得去~”
和尚接过对方递过来的凉白开。
他四处张望一下,寻找王小二的身影。
“怎么没瞧见小二?”
正在隔壁杂货铺抓瓜子的周金花,扯子嗓子回话,
“后院打孩子呢~”
和尚,皱着眉头,看向从大门内走出的人。
周金花抓了一包瓜子,递给和尚。
接着她顺着和尚的目光,看着胡同里走远的人。
“那什么,这么大宅子,空着太浪费了。”
“我跟王小二合计一下,就把你以前住的两层楼,分成单间给租出去了。”
周金花,说到这里,怕和尚不高兴追加一句。
“那什么,租金到时候按月给您送过去~”
闻言此话的和尚,心里叹息一声。
他也不想在这个小事上计较。
他把瓜子往旁边一放,找个借口回道。
“天热,上火,嘴里都起了口疮。”
有些尴尬的周金花,只想让和尚赶紧去后院找他男人。
“小二在偏院揍孩子呢~”
“要不您自个过去,铺子里没人也不行。”
和尚看着她那假到不行的表情,站起身往后院走。
等和尚离开后,周金花才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神情。
和尚顺着鹅暖石小经,看着大变样的院子摇了摇头。
原本美轮美奂的院子,现在已然变成农家小院。
菜地,被圈养的鸡,鸭,鹅。
鱼池里的锦鲤已经消失不见,只有时不时冒头的家鱼。
刚走到跨院月亮门边,孩子的哭声已经传入耳中。
和尚走到门前,看着背对着他,坐在凳子上,气冲冲的王小二。
他手里拿着竹条,指着跪在地上的大儿子骂道。
“老子挣点钱容易吗?”
“每个月花那么多钱,送你去学堂,你他娘的就这么敷衍老子。”
和尚看到跪在地上,耷拉个脑袋,抽泣的孩子,笑着敲了敲门。
听到敲门声的王小二,回头看到和尚时,把手里竹条一丢。
他站起身拿起旁边茶壶给和尚倒茶。
“来了~”
“坐~”
和尚坐到中堂八仙桌边,看着抽泣的大侄子。
“什么事儿,这么打孩子~”
王小二倒完茶,对着大儿子挥了挥手,喝斥一句。
“滚去找你娘~”
跪地抽泣的小屁孩,闻言此话,跟获救一样。
小小一个人儿,抽泣着站起身,抹着眼泪,走到和尚身边打声招呼。
“大大,大爷~”
和尚揉了揉孩子的脑袋。
“去玩吧~”
王小二看着大儿子离去的背影,骂了起来。
“我踏马的,老子每个月两块大洋,给他交学费。”
“他倒好,成天糊弄老子~”
“先生留堂作业,让写一篇两百字文章。”
余气未消的王小二,喋喋不休对着和尚控诉自己儿子的行为。
“您猜怎么着~”
“这狗东西,一篇两百字文章,愣是写了一百五十多个砍~”
连比带划的王小二,拿起桌子上的作业本,指着上面的字说道。
“你看看~”
“这他玛德写的什么东西~”
“我帮妈妈,砍鸡肉~”
“我砍,我砍,我砍砍砍~”
“愣是砍了一百五十多个字。”
“草踏马的,他咋不把我鸡儿给砍了。”
气愤不已的王小二,指着作业本,连说带骂。
“还有二十多个我字。”
王小二气的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我砍踏马个逼~”
“气死老子了~”
和尚一言不发,坐在一边,看着气愤不已的王小二。
等王小二发泄完情绪后,和尚面露微笑,轻飘飘的来了一句。
“昨天报丧,什么情况?”
此话一出,上一秒脸上怒气未消的王小二,一下子如同泄了气的皮球。
他从桌子上拿起一包烟,分给和尚一根。
把兄弟俩,点燃烟,口吐烟雾。
和尚也没追问,就坐在那抽着烟,等王小二回答。
手里夹着烟的王小二,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半支烟过后,他侧头看了一眼和尚说道。
“我娘收了放印子人的五块大洋。”
“事后我才知道~”
“钱收了,退都没退掉。”
“那群人不好惹,没法子~”
王小二说到这里,停顿一会。
一旁的和尚,面如常态点了点头。
王小二满眼愧疚之情接着开口。
“事出了,我没找到你~”
“只能硬着头皮去报丧~”
和尚闻言此话,默默点了点头。
他一句话没说,站起身子拍了拍王小二的肩膀。
等和尚走到门口时,他突然喊了一声。
“大哥~”
门口的和尚,听到这一声大哥,嘴里叼着烟都有点抖。
他回头看向有话要说的王小二。
坐在凳子上的王小二,满脸愧疚之情,低着头,手里紧紧攥着作业本,小声说了一句。
“够了~”
闻言此话的和尚,神情复杂又无奈的微点头。
等人走了后,堂屋的王小二,突然跟发疯一样,把桌子一掀,蹲在原地猛抽烟。
把兄弟俩,因为各种生活琐事,彼此家人的各种小算计,如今情分走到头。
离去的和尚,没有怪王小二。
王小二既是儿子,又是父亲,也是一位丈夫,更是一家顶梁柱。
为了生活家人,他只能放弃兄弟情。
和尚知道他口中的够了是什么意思。
他给的太多,让王小二产生了愧疚。
王小二请求和尚,以后别在对他家好了,他还不起,真的还不起。
离开的和尚,都没搭理跟他打招呼的周金花。
七月末的太阳,让和尚汗流浃背。
背后湿了一片衣服的和尚,在胡同口,叫上虎子六人。
坐在颠簸洋车上的和尚,看着倒退的街景,心中泛起无限凄凉。
江湖路,永远都是事推着人走。
他每回见到六爷,不是装孙子,就是耍滑头,把自己装作狗肉上不了大席的样。
他这么做,就是不想在江湖路上陷太深。
可事与愿违,江湖上有点风,就能让他这根杂草动起来。
这次的事,走到这一步,他已经彻底看明白。
还是上次,大家族进京抢利益的余波。
他只是个倒霉蛋,被人当刺挑。
通过这件事,小事扩大,把他背后的六爷,三爷那些大人物扯进来。
虎坊桥,是个丁字路口,往东可通北纬路和永安路,往南则是一片荒地。
往西走是明朝皇家饲养园,现在是一片贫民窟。
这里也是平民的八大胡同,各种窑姐在破烂的屋子里揽客。
各种私搭乱建的砖瓦房,棚屋,铁皮房子,让这里如同一个大迷宫。
虎仿桥是通往前门、天桥、八大胡同的必经之路。
路上车马行人络绎不绝,直至深夜仍繁华。
虎子在茶楼里一打听,就打听到鸠哥的常驻场所。
虎仿桥,永安路口交界处,往前一百米。
和尚从洋车上走下来,他站在一家二层楼洗澡堂子门口,环视一圈。
夏天的洗澡堂子,基本上没生意。
半开的大门,仿佛在等他到来。
和尚给身后五人一个眼神,然后让孙继业到对面等着。
他平复了一下心情,带人走进澡堂子大门。
跨进门槛,一股混着霉味的湿气扑面而来。
大堂里右边摆放几张喝茶八仙桌,桌腿都带着霉斑。
靠东墙摆放一排藤椅,椅子裂缝里,嵌着几根陈年毛发。
大堂左侧是收银台,一张榆木桌,桌面裂了几道缝。
一个身穿无袖马褂三十多岁的男人,坐在吧台摇椅上打盹。
和尚带着人走到吧台,敲了敲木制吧台。
“咚咚咚”的敲桌子声,也惊醒了柜台内打盹的人。
对方揉着眼睛,从摇椅上站起来。
他面带疑惑的表情,看着眼前凶神恶煞的几人。
和尚懒得跟这个小喽啰废话。
“去跟你们鸠哥说,他要等的人来了。”
那人闻言此话,一句废话都没有,立马往后堂跑。
和尚看了一下,大堂里的环境,走到靠门的八仙桌边坐下。
虎子五人,如同背影墙,站在墙边,眼睛到处乱瞄。
五个人,仔细打量大堂环境,给自己寻找可攻可守的地方。
看看哪个地方能突围,哪扇窗有裂缝,可以破窗而出。
和尚也一个模样,眼珠子乱瞟。
没一会,后堂门口,一个三十七八岁的汉子,带着二十几个小弟,走到大堂。
此人,一米七出头的个子,露在外面的胳膊,全是青色刺青。
人长的一副大众脸,但是那股子江湖气很浓。
左肩膀上一头猛虎下山的刺青,让和尚看出对方在江湖上的地位。
此人是老江湖,而且是帮派核心打手。
用六爷的话说,此人最少是个红棍,搞不好是个双花红棍。
和尚见人到来,一不起身,二不打招呼。
就坐在那上下打量对方。
鸠哥身后的小弟,看到和尚如此模样,一个个双眼冒火的看着和尚几人。
鸠哥,给了自己小弟一个眼神。
随后澡堂子半开的大门,也被关上插上门栓。
和尚给自己点燃烟,翘着二郎腿,看着坐在他对面的鸠哥。
“咱们一没过节,二没利益瓜葛,您下套引我来,是不是有些不地道。”
鸠哥,呵呵一笑,为自己点燃一根烟。
“都是混江湖饭的主,我放印子钱,也是混口饭吃,哪来不地道的说法?”
和尚看着鸠哥摇了摇头。
“鸠红,我不想跟你绕弯子,没劲儿~”
“我要是哪里得罪你,咱们江湖事江湖了。”
“你划下道,我接着就是。”
“用这种手段,让人瞧不起~”
和尚对面的鸠红,坐在板凳上,脚踩凳面,揉着脑袋。
“好一个江湖事,江湖了~”
说完这句话的鸠红,脸色一变,眼冒凶光的看向和尚。
“和尚,你踏马的还记得刘记纺织厂,死在你手里的人吗?”
和尚闻言此话,疑惑表情看着对方。
“怎么,那人跟你有关系?”
鸠红,一拍桌子张口就骂。
“草泥玛德~”
“那是老子把兄弟~”
此话一出,让两边人剑拔弩张。
鸠红二十几个小弟,立马从腰间抽出短刃匕首。
虎子几人,立马针锋相对,把藏在袖子里的短刃抽出来。
和尚环视一圈,看着对方一群,随时都要动手的模样。
“别整这一套,当我是生瓜?”
“鸠红,都是混江湖的,刘记纺织厂的事,你吖的不会不知道规矩吧?”
“是我有的选,还是你把兄弟有的选?”
鸠红听到这里,呵呵一笑。
“你没得选,我兄弟也没得选。”
“今个这事我也没得选~”
和尚听闻这句话,瞬间听懂对方的无奈。
但这句话,也给了他能安稳退场的契机。
鸠红揉着脑袋,看着和尚说道。
“那我放印子,收钱,也合规矩吧~”
“你来我地盘,问我要说法,我跟你动手,也合规矩吧~”
和尚面无表情,看着面露凶光的鸠红回话。
“郑七爷已经死了,他的那群手下,也被李三爷丢进护城河喂鱼,你凭什么找我讲事?”
“你在这唬谁呢?”
和尚说到这里,语气突然一软,神情也有点伤感。
“咱们这种人,都是大人物手里的蛐蛐,让跟谁斗,就得跟谁斗。”
“一根老鼠须,在瓦罐里那么一拨动,咱们就得分出个死活。”
和尚说到这里,直视对方的眼神。
随后他把腰间的手枪,放到桌子上。
和尚身后的虎子五人,见到和尚把家伙事掏出来。
他们衣服一掀,露出身上藏的手雷,手枪。
鸠红一群人,看到虎子五人身上的武器,瞬间气势弱了下来。
二十几个人拿着刀,把五人围成,半包围圈,站在鸠红身后,你看看我,我瞧瞧你。
鸠红看到和尚几人身上的武器,又听到和尚的话,突然笑了起来。
“兄弟是个明白人~”
一句话说完,他的笑脸又变成凶样。
“你都说了,大人物手里的鼠须一拨动,咱们就要互掐。”
“兄弟~”
“今个不见红,我没法跟那些大人物交代啊~”
鸠红听出和尚不想动手的意思。
和尚也看出了鸠红的无奈。
两人默默对视一会,仿佛达成某种协议。
和尚咧着嘴一笑。
“您划下道,兄弟接着就是~”
鸠红闻言此话,一拍桌子,大喊一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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