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不能入口。我们可以另寻他法。”
春芽踱了一步,整理着思路:
“其一,可询问老农或工匠,是否可将霉变不甚严重的陈粮与泥土、草料混合沤制,充作田肥,增加地力。
其二,若是霉变严重已无法利用的,最稳妥的办法是寻一处远离水源和民居的僻静洼地,深埋处理,以免污染水土或被人误食。
虽然看似浪费,但总好过酿成后患。”
春芽抬起头,目光清亮地看着大公子:
“至于置换新粮所需的银钱,或许可另寻他法?
或由官府贴补部分,或由几位参与此事的商家共同让利分担?
毕竟,这是利国利民的大事,并非李家一己之责。
再者,用安全的新粮置换,仓官们交出的是隐患,得到的是实惠和安稳,他们也应知足。”
大公子凝视着春芽,眼中的赞赏逐渐化为一种更深沉的钦佩。
他从未想过这些,历来的惯例被她一语点破其中隐患。
“如此以来,”春芽接口,“等朝廷来购时,官仓早已堆满新粮。
爹爹只需做种粮生意,不必涉足赈粮这趟浑水,也避免了用霉粮制食的罪过。”
她猛地抬头,“可王庄村收成根本填不满官仓!”
大公子眼中赞赏愈盛:“聪明!所以——”
他故意拖长调子,眼看春芽急得蹙眉,才笑着揭秘,
“父亲八月就派人去福建找番商,订了五千石番粮。
据说里头还夹带了些叫‘番麦’的新奇种子。
你不是说过玉米也叫‘番麦’吗?这批粮食里就有玉米。”
算脚程,月底就能到瓜洲码头。”
“可那是番商的陈粮!”春芽脱口而出,
“在海上颠簸久了,潮湿闷热,做种出苗率怕是不足三成!或许也有些许霉变问题。”
“所以要掺着咱们王庄的新粮种用啊。”
大公子眨眨眼,笑得意味深长。
“三成咱们的新种,带上七成南洋番粮。
灾民今年就能有吃的,明年地里也能有收成。
总比纯吃发霉的官仓陈粮强多了。
至于部分霉变的可以事先剔除,况且……”
他压低声音,“番商这批货,是拿淮盐引兑的。”
春芽倒抽一口凉气。
盐引!这才是大老爷真正的筹码。
用扬州盐课的利益交换,替朝廷解决北方的饥荒,每一步都踩着官场规则的悬空钢丝上。
她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发冷,又有些庆幸。
原来在她盯着田间穗子,想着灾民的疾苦时,父子俩早已布下这么大的一盘棋局。
而幸好,在霉粮处理这关键一步上,她及时阻止了一个可能酿成大错的“惯例”。
“那……”春芽声音发涩,“为何定要脱籍?”
大公子笑意淡去, “因为皇商不能是奴籍。”
他望向院中枯荣参半的石榴树, “更因为……我想光明正大带你来这儿。”
他的声音忽然轻得如同叹息:“不必找借口,不用避人眼目。”
一片落叶打着旋落在春芽裙裾上。
她盯着那点枯黄,忽然想起六月那个午后,公子好似随口问的那句“李叔最近可同你说过什么”。
原来那时,他就已经在铺这条路。
“姑娘!”灶房传来欢快的呼唤,打破了沉寂。
春芽回头,见养母张氏系着围裙从灶房出来,手上还沾着面粉,面容欣喜:
“刚蒸了酥油卷子,还有甜糕。
快过来,给大公子也尝尝鲜!”
春芽默默走向厨房,不理,也没招呼身后的大公子。
蒸笼揭开的刹那,白汽氤氲,腾腾弥漫,养母张氏眼角的笑纹,弟弟春义啃点心时鼓起的腮帮,都融在暖雾里。
那些算计谋略忽然全都淡去了。
大公子倚门小心看她,冷不防被转身的她,塞了块热糕。
“烫!”他手忙脚乱捧着,呼哧呼哧的吐出热气。狼狈的模样惹得春芽“噗嗤”一声笑。
“活该。”她皱鼻轻哼,眼底却漾开春水般的柔光,“下次再瞒着我试试……”
“不敢不敢!”公子咬着烫舌的甜糕含糊求饶,
“往后全听女诸葛调遣……指哪儿打哪儿……”
厨房里的张氏铲着甜糕和酥油卷子。
眼梢瞟见两人“打情骂俏”般的情形,嘴角止不住的上扬,心里早就乐开了花。
昨天,她千叮咛万嘱咐春芽后,喜滋滋的回到自己的院落。
李安正收拾屋里的东西,一个个打包。
看到她进来,拉住惊诧不已的她,这才告诉她,他们一家四口在七月份就已经脱了奴籍。
都是托春芽梦到玉米的福,大公子和大老爷对玉米感兴趣,连老太太都赐春芽玉如意,喜欢得紧。
大老爷开恩以十两银子的最低价,为他们一家过官文办了良籍。
以后春芽就是他们家的福星,必须宠着敬着。
张氏当时都要被突然到来的幸福砸晕了。
李安再三小声叮嘱她,大公子要他们守口如瓶。
今天晚上,悄悄从后门走,不要告诉任何人,特别是要瞒着春芽。
大公子想要在合适的时间,亲口告诉春芽。
他们昨晚搬来这里,今天上午收拾妥当。
她想着过几天大公子可能才会带春芽过来,没想到,今天就来了。
张氏是过来人,她看着大公子眼里的柔情蜜意,心里透亮。
这哪是主仆,分明是少年郎已经情根深种。
啧啧啧……春芽以后要有享不尽的福了。
他们家这份造化,全都系在春芽身上。
厨房里,三人围着小木桌吃甜糕。
春芽看着大公子,心里想着大公子父子的谋划,只待十一月北方灾情最烈时,便可依计行事。
此时方才九月上旬,时日尚宽裕。
父母弟弟生活的幸福美好,她觉得生活更充满了希望。
春芽初时因被隐瞒而生出的那点恼意,很快便淡了散了。
春芽替春义擦了擦嘴角的糖渣,随口问道:“这些时日,书读得可认真?”
春义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含糊不清地应道:
“嗯,读了!《三字经》、《弟子规》……我都背熟了!”
“哦?那背几句……”
“春芽,大公子!”
春芽的话音未落,李安已大步跨进厨房,身后跟着眉眼含笑的张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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