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外婆和舅舅一家的来访,如同投入湖心的暖石,荡漾起的温情涟漪尚未完全平复,离别的日子却已悄然而至。
明天,云游就要背上行囊,踏上北上的列车,奔赴那座承载着无数梦想与机遇的宏伟都城。
晚饭的气氛有些异样。桌上的菜比往常更丰盛,都是云游爱吃的。
母亲李素芬不停地给他夹菜,恨不得他把所有盘子都清空,仿佛这样就能将母爱一并装进行囊,陪他远行。
父亲云建国则沉默地喝着闷酒,目光时不时地落在儿子身上,那目光里有骄傲,有欣慰,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不舍和担忧。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安静而沉重的气息,连咀嚼食物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
饭后,云游帮着母亲收拾碗筷,却被李素芬轻轻推开:“你去歇着,明天还要赶路,这些妈来就行。”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云游没有坚持,他走到院子里。
父亲正蹲在门槛上,就着昏暗的灯光,一遍遍地检查着那个崭新的、印着“国府大学”字样的行李箱的轮子和拉链,又拿起云游明天要穿的那双运动鞋,看了看鞋底,用手摸了摸,似乎担心鞋底不够耐磨。
看到云游出来,云建国有些不自然地放下鞋,咳嗽了一声,指了指墙角几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那…那是你妈给你准备的…
老家新米,晒好的红薯干,还有她腌的辣酱咸菜…
说是首都买不到这个味…
你看…方便带就带点…”
云游看着那几大袋东西,心中涌起一股酸涩的暖流。
他知道,这里面装的何止是土产,更是父母沉甸甸的、无处安放的牵挂。
“爸,带不了这么多,路上不方便。
我每样带一点,尝尝味道就行。”云游轻声说。
云建国“嗯”了一声,低下头,又开始卷旱烟,火柴划了好几次才点着。
烟雾缭绕,模糊了他黝黑而写满风霜的脸。
夜色渐深,暑气稍退。
一家三口坐在院子里乘凉,却谁也没有说话。
远处的蛙鸣和近处的虫叫,反而衬得这小院愈发寂静。
最终还是李素芬先开了口,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轻柔,却又充满了千般不舍:
“游娃子……到了那边……一个人……冷不冷?热不热?饭吃得惯不?听说北方干燥,得多喝水……衣服够不够穿?
首都冬天冷,妈给你织了件新毛衣,放在箱子最下面了……”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从天气饮食说到穿衣住行,事无巨细,仿佛儿子不是去上大学,而是要去一个蛮荒之地受苦受难。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就带上了浓重的鼻音,悄悄别过脸,用围裙角擦了擦眼睛。
云建国闷头吸了几口烟,哑着嗓子接话,语气是男人特有的、笨拙的关切:“钱……还够不够?
家里……还有点,你都带上。出门在外,别亏待自己。
该花的就花,别省……但也别瞎花。”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话说重了,又补充道,“咱家虽然不比别人家,但供你读书的钱……有!”
这话他说得有些底气不足,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他甚至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那里似乎藏着准备最后塞给儿子的钱。
“爸,妈,”云游听着父母这些朴素甚至有些啰嗦的叮嘱,看着他们灯下愈发显得苍老和脆弱的身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而湿润的手紧紧攥住,酸胀得厉害。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声音尽量保持平稳,“你们放心,我都这么大了,能照顾好自己。
钱够用,我之前……攒了一些。”他没有说具体数字,怕吓到父母。
“国府大学是好学校,条件不差。食堂饭菜种类多,我能习惯。
冬天有暖气,比咱们这儿还暖和呢。”
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宽慰父母,“我就是去读书,又不是去打仗,你们别太担心。”
“那也得注意!”
李素芬转过头,眼睛红红的,“首都人多车多,复杂得很!
你没事别瞎跑,晚上早点回宿舍!别跟人起冲突,遇事忍着点,平平安安最要紧!
学习……学习也别太累着了……”
她的话充满了矛盾,既希望儿子出息,又唯恐他吃一点苦头。
云建国重重地点点头,表示赞同妻子的话。
他沉默了一会儿,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看着云游,语气无比郑重:“游娃子,爸……爸没本事,给不了你啥……
以后的路,得靠你自己走了。
但不管走到哪,干啥,都得记住:做人要堂堂正正,脚踏实地!别学那些歪门邪道!咱家穷是穷,但脊梁骨不能弯!”
这番话,从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父亲口中说出,带着泥土般的质朴和千斤般的重量。
这是他能给予儿子的、最珍贵的财富——做人的道理。
云游重重地点头,心脏那股酸胀感几乎要满溢出来:“爸,我记住了。您和妈的话,我都记在心里。”
夜更深了,月光如水银般泻满小院。
李素芬起身,又开始不放心地检查行李,嘴里喃喃着还有什么没带上。
云建国则默默地把院子和屋里都打扫了一遍,仿佛想用忙碌来冲淡离别的愁绪。
云游回到自己的小屋,看着这间陪伴了自己整个少年时代的房间,简陋却熟悉。
书桌上还摊开着几本没带走的旧书,墙壁上贴着泛黄的世界地图,他曾无数次在上面用手指勾勒过远方的轮廓。
今夜,注定无眠。
父母房里,隐约传来压低的交谈声和母亲抑制不住的细微抽泣声。父亲低沉地安慰着什么。
云游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漆黑的屋顶。
前世今生,两种离家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前世离家,是带着对未来的迷茫和一丝解脱;而今生离家,却是带着沉甸甸的期望、不舍的爱与清晰的蓝图。
他知道,父母所有的叮嘱和担忧,都源于最深沉的、毫无保留的爱。
这份爱,是他前行路上最温暖的铠甲,也是最温柔的软肋。
他会走得很好,走得很远。
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今夜灯下这两颗为他揪紧、为他骄傲、为他流泪的心。
儿行千里母担忧。
父爱如山,沉默却巍峨。
这份跨越千里的牵挂,将是他未来无论面对何种风雨,都不会迷失方向的灯塔。
夜色温柔,将所有的爱与不舍,都静静地包裹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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