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日子,仿佛自带一种能让时间沉淀下来的力量。程立秋每日清晨便起身,迎着林间尚未散尽的薄雾,踏着沾满露水的草叶,上参田巡视。他像照料婴儿般,细心查看着每一垄参苗的生长情况,与王栓柱等人商讨着施肥、除草、补苗的细节。午后,他或是去查看篱笆墙的完好程度,或是动手修复、调整那些防御野兽的陷阱和地枪,偶尔也会扛着猎枪,带着黑豹在承包的山林里转悠一圈,既是巡山,也看看有没有新的狩猎机会,顺便打点野味给参帮的兄弟们改善伙食。
这种脚踏实地的劳作,让他因海上冒险而略显激荡的心绪,渐渐归于平实和安稳。但他并未忘记海那边的产业,每隔几天,他便会步行到屯委会,借用那里的手摇式电话机,给海边的家里挂个长途。信号时好时坏,声音嘈杂,需要扯着嗓子喊,但能听到魏红的声音,知道那边一切安好,“滨海611”号捕捞顺利,偶尔还能听到小石头在电话那头咿咿呀呀的稚嫩声音,便足以让他感到慰藉。
这天下午,程立秋刚从参田回来,正在院里的水井边打水冲洗胶鞋上的泥巴,就听到屯口方向传来一阵熟悉的、清脆的自行车铃铛声,夹杂着几声狗吠和孩子咯咯的笑声。他直起腰,循声望去,只见屯子那头尘土微扬,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骑着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小心翼翼地沿着土路驶来。车把上挂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兜,车后座上,魏红侧身坐着,怀里紧紧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石头。
是魏红带着孩子来了!
程立秋脸上立刻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扔下水瓢,快步迎了上去。黑豹比他更快,像一道黑色的箭矢,“嗖”地蹿了出去,围着自行车欢快地摇着尾巴,发出亲昵的呜呜声。
“慢点慢点!这路颠死了!”魏红一边嗔怪着,一边小心翼翼地从后座上下来,怀里的小石头被颠得有些发晕,小嘴一瘪,眼看要哭,但看到冲过来的程立秋和黑豹,又被吸引了注意力,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
“你们咋来了?也不提前捎个信儿!”程立秋接过自行车把,顺手摸了摸儿子嫩乎乎的小脸,触手一片温软。
“咋?不欢迎啊?”魏红白了丈夫一眼,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脸上带着一路风尘的疲惫,却也有着见到丈夫的欣喜,“小石头整天闹着要‘爹爹’,海边风大,我怕他着凉,想着这边天暖和点,就带他过来住两天。顺便……也看看咱的参田。”
她说着,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远处那片被篱笆围起来的、郁郁葱葱的山坡,眼神里带着好奇,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她知道,那里倾注了丈夫大半的心血和几乎全部的家当。
“欢迎!咋不欢迎!”程立秋连忙笑道,推着自行车,引着妻儿往家走,“正好,栓柱媳妇昨天送了点新挖的野菜,晚上让她帮忙烙点野菜盒子吃!”
回到熟悉的小院,魏红里外看了看,见处处整洁,炕也烧得热乎,心里踏实了不少。她放下小石头,让他扶着炕沿自己蹒跚学步,便开始手脚麻利地归置带来的东西。无非是一些孩子的换洗衣物,几样海边买的、山里少见的海货干货,还有一小罐她自己腌的咸鸭蛋。
“海上那边都挺好,”魏红一边忙活,一边跟程立秋说着家常,“大姐夫带着船出海,这几天鱼获不错,说是碰上一小群黄花鱼,卖了个好价钱。新船就是好使,稳当,速度快,大海哥说开着顺手得很。”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就是……立夏和立冬他们,后来也舔着脸想上船,被大姐夫和四海叔给撅回去了。听说他们在别的船上找了活,干得也不咋地。”
程立秋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嗯”了一声。对于那两位兄弟,他早已不抱任何期望,只要他们不来添乱,他也懒得理会。
“你这边呢?参田咋样?我听着屯里人夸得可玄乎了。”魏红收拾停当,洗了手,坐到炕沿上,看着丈夫问道。她能感觉到,丈夫虽然看着沉稳,但眉宇间似乎比在海边时多了几分沉静和踏实。
“走,我带你去看看!”提到参田,程立秋来了精神。他抱起正试图往炕下爬的小石头,对魏红说道。
一家三口,加上摇头摆尾的黑豹,出了院子,朝着参田走去。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洒在蜿蜒的山路上。晚风轻拂,带来山林特有的清新气息。
当魏红跟着程立秋穿过那道结实的篱笆门,看到眼前那一片依山势层层铺开、绿意盎然、充满生机的参田时,她忍不住轻轻“啊”了一声,用手捂住了嘴。
她虽然听程立秋描述过多次,也想象过参田的样子,但亲眼所见,还是被深深震撼了。这规模,这长势,这井然有序的景象,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那一株株嫩绿的参苗,在夕阳的金辉下,仿佛镀上了一层暖光,充满了希望的力量。
“这……这都是咱家的?”魏红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她走上前,小心翼翼地蹲下身,生怕踩坏了娇嫩的参苗。她伸出手,想触摸那毛茸茸的叶片,又怕碰坏了,手指停在半空。
“嗯,这一片都是。”程立秋走到她身边,将咿咿呀呀想下地的小石头抱紧了些,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骄傲,“你看,这边是去年播的种子,今年刚出苗。那边是前年播的,苗壮实些。再往那边,是准备明年移栽的地块……”
他像个介绍自己珍宝的孩子,指着参田,详细地给魏红讲解着,哪里长势好,哪里需要加强管理,篱笆墙是怎么建的,那些陷阱地枪又是如何防范野兽的。
魏红认真地听着,目光随着丈夫的手指移动,看着这片凝聚了丈夫无数心血的绿色田野。她能想象到,为了这片参田,丈夫付出了多少——筹集资金、承包山地、组织人力、修建篱笆、防御野兽……每一件事,都不轻松。
“当家的……你……你真不容易。”魏红抬起头,看着丈夫被山风和日光染上古铜色、更显棱角分明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感,有心疼,有骄傲,也有一种莫名的安定感。
“没啥不容易的,”程立秋笑了笑,目光深邃地望着眼前的参田,“比起在海里跟风浪拼命,在这山里流点汗,心里踏实。红,你看好了,这片参田,就是咱家往后最大的指望。等六年后,这些参起了,咱们就真算站住脚了。到时候,你想在城里买房子,想送小石头去最好的学校,都不是问题!”
他的话语很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和力量。这不是画饼,而是基于眼前这片生机勃勃的土地,做出的最实在的承诺。
魏红看着丈夫眼中那沉稳而自信的光芒,心中最后一丝因为丈夫不断“折腾”而产生的担忧和不安,也彻底烟消云散了。她用力点了点头,声音轻柔却坚定:“嗯,我信你。不管你做啥,只要你觉得对,我就支持你。山里也好,海里也罢,只要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平平安安的,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
她没有问海上打捞瓷器那事怎么样了,她知道,丈夫心里有杆秤,该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她。她只要知道他一切安好,知道他做的每件事都是为了这个家,就够了。
夕阳渐渐沉入远山的怀抱,天边只剩下最后一抹瑰丽的霞光。参田里安静下来,只有微风拂过参苗叶片的细微沙沙声。
程立秋抱着已经有些昏昏欲睡的小石头,和魏红并肩站在田埂上,望着这片属于他们的绿色希望。黑豹安静地卧在他们脚边,警惕地竖着耳朵。
“走吧,回家,该做饭了。”程立秋轻声说道。
“嗯,回家。”魏红挽住丈夫的胳膊,将头轻轻靠在他坚实的肩膀上。
一家三口,沿着来路,慢慢向山下那座亮起温暖灯火的小院走去。家人的支持,如同这黑土地一般,厚重而无声,却给予了程立秋闯荡山海的无穷底气和力量。他知道,无论前路是风是浪,家里永远有一盏灯,为他而亮。这或许,就是一个男人奋斗的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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