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难得的冬日午后，阳光透过茶馆的雕花木窗，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邵明珠提前半小时就到了，选了个安静的角落，点了一壶刘念爱喝的碧螺春，眼睛时不时地望向门口，心里既期待又有些莫名的紧张。他们已经快两个月没好好说过话了。
刘念几乎是踩着点到的，穿着一身干净的文工团常服，额头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显然是匆匆赶来的。她一进门，看到邵明珠，脸上立刻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快步走过来。
“明珠！等久了吧？”她的声音里带着喘息和喜悦。
“没有，刚到一会儿。快坐，茶刚沏上。”邵明珠赶紧起身给她拉椅子，看着她因为奔跑而泛红的脸颊，心里软成一片，之前的些许紧张也烟消云散。
刘念坐下，端起茶杯吹了吹，喝了一小口，长长舒了口气：“真好喝！今天排练结束得还算准时，我跟队长磨了半天才批了两个小时的假！”
“辛苦了。”邵明珠看着她，满眼都是心疼和思念，“最近……在团里还好吗？累不累？”
“累是累点，但特别充实！”一提到团里，刘念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话匣子也打开了，开始滔滔不绝：“我们团最近任务可重了！下个月要慰问演出，排了好几个新节目！我领唱的那首《保卫黄河》，团长说还要再精雕细琢一下情感表达……”
她兴致勃勃地讲着排练的趣事，演出的准备，团里老师又教了什么新技巧……邵明珠微笑着，专注地听着，不时点头应和，给她添茶。他能感受到刘念对工作的热情和投入，心里既为她高兴，又隐隐觉得，她的话题似乎被工作占满了。
说着说着，刘念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变得更加轻快：“对了，明珠，我们团里的同志们都特别好！特别照顾我！尤其是我们业务部的王磊王干事，人真的特别热心！”
邵明珠端着茶壶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继续倒茶，状似随意地问：“哦？王干事？怎么个热心法？”
“他呀，业务能力特别强，对我们这些新来的同志可上心了！”刘念完全没有察觉邵明珠细微的变化，依旧兴致勃勃，“上次我有个高音老是唱不上去，有点着急，王干事知道了，特意找了他以前在音乐学院的同学写的练习曲谱给我，让我照着练，还真有效果！还有啊，上次演出服装不合身，也是他帮忙协调改的！平时生活上也很关心，总问我食堂吃不吃得惯，北京天气适不适应……哎，反正就是觉得，调到华北军区文工团，能遇到这么多好领导、好同志，我运气真好！”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对集体生活的满足和对同事的感激，语气真诚而单纯。邵明珠听着，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他沉默了片刻，放下茶壶，看着刘念的眼睛，语气尽量平和地问：“念念，你在团里……跟同志们处得这么好，他们知道咱们的关系吗？”
刘念正说到兴头上，被这个问题问得一怔，随即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语气轻松：“我没特意说呀！我觉得没必要。我刚调来没多久，就想先把工作搞好，用业务能力说话。私事嘛，不想搞得太张扬，免得大家把注意力都放在这上面，反而不好开展工作。我觉得，把精力都放在工作上才是正理！”
她说得理所当然，眼神清澈，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番话可能带来的影响。
邵明珠的心，却随着她的话，一点点沉了下去。他原本以为，刘念会在新的环境里，至少向关系近的同事提及他的存在。毕竟，他们是正经的恋爱关系，是得到组织认可和祝福的。可她现在却说“没必要”、“不想张扬”、“私事不想提”……虽然理智上，他能理解刘念想专心工作的心情，但情感上，一种微妙的失落感和不被重视的感觉，还是悄然蔓延开来。尤其是联想到她刚才对那位“王干事”毫不掩饰的赞赏，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就更加强烈了。
他张了张嘴，想再说点什么，比如“可以说一下，免得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或者“我希望你的同事知道我的存在”。但看着刘念那双纯净的、毫无杂念的眼睛，想到她刚刚还在为工作而神采飞扬，他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不想在这个时候扫她的兴，更不想显得自己小气、多疑。
时间在刘念兴致勃勃的讲述中过得飞快。墙上的老挂钟“铛”地响了一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刘念“哎呀”一声，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手表，脸上露出了焦急和不舍：“这么快就到时间了！我得赶紧回去了！晚上团里还有政治学习，不能迟到！”
她说着就站起身，拿起放在旁边的军帽。
邵明珠也赶紧站起来，心里充满了失落和挽留：“我送你回去吧？反正我下午也没什么事了。”
“不用不用！”刘念连连摆手，语气干脆，“团里离这不远，我跑回去很快的！你送我反而耽误时间！你……你也早点回军部吧，别耽误工作！”她说着，已经快步走到了茶馆门口。
走到门口，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了邵明珠一眼，脸上挤出一个带着歉意的笑容：“明珠，那我先走了！今天……今天见到你真好！下次……下次有时间再约！”
“念念，马上就到元旦了，福伯说让咱们回家吃饭，一家人好好聚聚，好久都没见了！”邵明珠说完，期待的看着刘念。
刘念因为着急匆忙的说：“好”！
说完，她不等邵明珠再说什么，转身就小跑着融入了街道的人流中，背影很快消失不见。
邵明珠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桌上，两杯茶早已凉透，只剩下淡淡的余香。刚才还充满欢声笑语的角落，此刻只剩下他一个人，和满心的空落落。
他缓缓坐回椅子上，端起自己那杯凉茶，一饮而尽。苦涩的滋味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里。两个小时，期待已久的重逢，大部分时间都在听她讲述那个他完全陌生的、充满了一位“热心王干事”的文工团生活。而她，甚至没有向那个世界的任何人，提及他的存在。
秋寒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凉意。邵明珠看着对面空荡荡的椅子，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他和刘念之间，似乎不仅仅是地理上的距离，还有一种更难以言说的、心理上的疏远，正在悄无声息地滋生。而刘念那句“把精力都放在工作上才是正理”，和她匆匆离去的背影，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了他的心上。他原本笃定的感情，第一次蒙上了一层不确定的阴影。
1950年1月1日，元旦。
下午四点多，天色已经昏暗，铅灰色的天空开始飘下细密的、然后迅速转为鹅毛般的雪花。寒风呼啸着刮过北京城，卷起地上的积雪，打在脸上生疼。华北军区文工团大门外，邵明珠裹紧了军大衣的领子，踩着脚，在原地来回踱步，试图驱散一些寒意。他已经在风雪里等了将近一个小时。
他今天特意向军里请了假，早早处理完手头的工作，精心收拾了一番，还去稻香村买了福伯和刘念都爱吃的点心，满心欢喜地赶来接刘念回铃铛胡同过节。十天前，在那个匆匆的茶馆见面时，他们明明约好了，元旦这天一起回家，陪福伯吃顿团圆饭。他记得清清楚楚，刘念当时也答应了，虽然答应得有些匆忙。
然而，文工团下班的人流已经渐渐稀疏，直到大门口变得冷清，他还是没看到刘念的身影。雪花落在他军帽和肩头，积了薄薄一层，寒气透过棉靴渗进来，脚趾冻得有些发麻。他一次次望向那扇紧闭的大门，心里从最初的期待，慢慢变成了焦灼，最后沉甸甸地坠了下去。
是不是排练拖堂了？还是临时有任务？ 他试图为她寻找理由，但一种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终于，他忍不住了，走到岗亭前，对执勤的卫兵客气地说：“同志，麻烦您，我找一下文工团的刘念同志。我叫邵明珠，是x军军部参谋。”
卫兵看了看他冻得发红的鼻尖和肩上的积雪，点了点头，进去打电话通报。
又等了漫长的十几分钟，文工团的大门才再次打开。刘念裹着一件军棉袄，围着围巾，小跑着出来，脸上带着明显的惊讶问：“明珠？你怎么来了？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在这儿站着？”
看到她这副全然不知情的样子，邵明珠的心猛地一沉，像是掉进了冰窟窿。他强压着瞬间涌上的失落和寒意，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但尾音还是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念念……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今天元旦，晚上回铃铛胡同，跟福伯一起吃饭。我……我来接你。”
刘念闻言，猛地愣住了，眼睛瞬间睁大，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继而极度懊恼和愧疚的神情！她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哎呀！我的天！我……我完全把这事给忘了！忘得死死的！对不起！明珠！真的对不起！最近排练、总结，事情太多了，脑子一团乱……”
她连声道歉，语气真诚，但这份“遗忘”本身，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穿了邵明珠最后的期待。他看着她愧疚的脸，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失望、委屈、还有一丝被忽视的愤怒，在他胸腔里翻涌，却被他死死地按捺住。
刘念歉疚地继续说，语气带着为难：“可是……明珠，今天真的去不了了。团里早就通知了，今天晚上全体会餐，庆祝元旦，会后还有舞会……这是集体活动，我都答应参加了，不能临时请假啊。集体活动……永远大于个人事情，对吧？实在对不起！你……你替我跟福伯道个歉，我下次一定抽时间去看他！一定！”
“集体活动永远大于个人事情”。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邵明珠心中努力维持的平衡。他感觉一股血气直冲头顶，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他看着她因为急切和寒冷而泛红的脸颊，那双曾经只映着他身影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对另一个“集体”的归属感和责任感。他爱她的这份投入和单纯，但此刻，这份爱却变成了刺向他心脏的利刃。
他沉默了足足有十几秒，雪花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迅速融化，像是冰冷的泪水。最终，他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三个字，声音低沉沙哑，几乎不带任何情绪：“好，我知道了。”
就在这时，文工团大门里传来一阵喧闹和笑声，几个穿着漂亮演出服或便装的女团员簇拥着王磊走了出来。她们看到站在门口的刘念和邵明珠，立刻好奇地围了上来。
“哟！念念！这位是……？”一个圆脸的女兵笑嘻嘻地打量着身材高大、相貌英俊却脸色不太好的邵明珠，语气带着促狭，“哪来的解放军同志啊？这么帅！也不给我们介绍介绍！”
邵明珠深吸一口气，刚想扯出一个礼貌的笑容自我介绍，他是刘念的恋人，是来接她回家的。
但刘念却抢先一步，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急于撇清的急切，她笑着对姐妹们说：“别瞎起哄！这是邵明珠同志，原来我们x军军部的参谋！代表老单位过来看看我！”
“代表老单位来看看？”这个轻飘飘的介绍，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邵明珠的心上。他瞬间僵在原地，刚刚勉强挤出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血液仿佛都凉了。原来，她在新同事面前，他们的关系，只是“老单位的同志”。
就在这时，王磊也笑着走上前，很自然地站到刘念身边，目光在邵明珠身上扫过，带着一丝审视，然后对刘念说，语气亲昵熟稔：“念念，快点啊，大家都等着你呢！聚餐要开始了，一会儿舞会，你可答应了我的，咱俩得跳开场舞呢！”
“舞伴”？“开场舞”？王磊的话，像最后一点火星，点燃了邵明珠心中积压的所有委屈、愤怒和冰冷的失望。他猛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刘念，又扫过王磊，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说。
他不再看刘念带着歉疚和慌乱的眼神，猛地转过身，背对着他们，只留下一个紧绷而孤直的背影。雪花更大更密了，纷纷扬扬地落在他身上。
“你快去吧。”他的声音冷得像这寒冬的风雪，没有任何温度，也不带任何波澜，“我走了。”
说完，他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大步走进了漫天风雪之中，将那一片喧闹、灯光和那个让他心寒的解释，彻底抛在了身后。每一步，都踩在积雪上，发出“嘎吱”的声响，像是在碾碎他心中某个曾经无比珍视的东西。极度的克制下，是汹涌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憋屈和心痛。这是他第一次，对刘念，感到了真正的、刺骨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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