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多拉之箱的主控室内,死寂如冰。
唯有那玫瑰权杖顶端的水晶核心,正以极低频率脉冲般明灭着,像一颗在绝对零度中挣扎跳动的心脏,幽冷的蓝光映在金属墙壁上,泛起水波似的微颤。
空气凝滞,连数据流的嗡鸣都仿佛被冻结,只余下那光芒一明一暗,如同呼吸——缓慢、冰冷、却执拗地不肯停歇。
让·巴尔E孤身一人,伫立在荆棘王座之前,身影被拉得细长而锋利,投在身后由无数规则链条编织而成的权力图腾上。
她像一尊完美的冰雕,皮肤泛着近乎非人的瓷白光泽,指尖触碰权杖处传来细微的震颤,那是能量循环带来的高频共振,沿着神经末梢一路爬升,令她的掌心微微发麻。
寒意从脚底金属地板渗入战靴,顺着脊椎向上攀爬,可她纹丝未动。
哒、哒、哒。
清脆而沉稳的脚步声自门外传来,每一步都踩在心跳间隙,带着不容回避的重量。
金属门廊的接缝处泛起一圈涟漪般的红光,随即无声滑开——没有警报,没有阻拦。
凌修缓步走入。
他身上作战服的纤维因长途跋涉而略显磨损,袖口边缘有尚未完全清理的焦痕,散发出淡淡的臭氧与金属烧灼后的刺鼻气味。
他的靴底踏在地面时发出低沉的“咚”声,像是敲击一口封闭已久的钟。
他脸上依旧无表情,可那双眼睛——深邃如星渊——却在进入房间的瞬间捕捉到了权杖顶端那一道几乎不可见的裂痕。
他没有开口。
对于一个几乎从不说话的人而言,行动远比言语更有分量。
只见他抬起手,指尖在虚空中轻轻一点。
嗡——!
半空中骤然炸开一片炽烈的数据洪流,光幕如瀑布倾泻,投影出一幕幕鲜活的画面:
画面里,皇家女仆长贝法斯特正端着一杯热牛奶穿过舰桥走廊。
杯口蒸腾起一缕乳白色的热气,带着温润的奶香,在镜头前氤氲成雾。
她嘴角带着一丝无奈又宠溺的微笑,轻声说:“指挥官大人,再不休息,明天可就没甜点吃了哦。”声音柔和得像午后阳光洒在绒毯上的触感。
紧接着,是驱逐舰标枪。
她站在甲板上手舞足蹈地讲着一个冷笑话:“为什么战列舰永远赢不了猜拳?因为她总是——‘重炮’!”话音刚落,周围同伴爆发出哄笑,笑声撞在金属舱壁上反弹回荡,连摄像头都仿佛因震动而轻微晃动。
她自己也笑得弯了腰,眼角沁出泪花,在灯光下闪出晶莹的光。
画面再转,战列舰胡德身姿优雅地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皇家敬礼,军靴并拢时发出清脆的“咔”声。
就在最后一刻,她对着镜头俏皮地眨了眨眼,唇角勾起一抹藏不住的笑意——那笑容短暂却真实,像冬日窗玻璃上突然融化的第一滴水珠。
一幕幕,一帧帧,都是那些被“秩序”定义为冗余、低效、充满“痛苦”可能性的情感日常。
凌修再次抬手,在光幕旁,用数据流缓缓写下一行冰冷的文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重锤,狠狠砸在让·巴尔E的心上:“她们不需要‘无痛’,她们需要‘有意义的痛’。”
让·巴尔E的身躯微不可察地一颤。
她凝视着那些笑脸——听见了笑声的回响,闻到了牛奶的暖香,甚至仿佛能感受到标枪拍打同伴肩膀时手掌传来的温度。
而她的指尖,那握着权杖的指尖,开始无法抑制地轻颤。
电流般的麻痹感顺着金属杆身蔓延至手腕,刺痛中夹杂着一种陌生的灼热。
她所构建的完美世界里,没有这种无意义的嬉笑,没有这种因关心而产生的“负担”,更没有这种打破规则的“俏皮”。
一切都应该是高效、精准、和平的。
可为什么,那画面中的光,比她权杖上的光芒,更让她感到……刺眼?
“呵。”一声冰冷的嗤笑从她唇边溢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你以为这就是答案?天真!混乱会吞噬一切!你看到的只是美好的一面,可情感还会带来背叛、嫉妒、仇恨、痛苦!我们正是为了终结这一切,才建立了如今的秩序!你这是在用鸩酒解渴!”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回荡在空旷的主控室里,激起一阵细微的共鸣,连悬浮的光幕都随之微微抖动。
凌修静静地看着她,摇了摇头。
他没有辩驳,只是再次挥手,调出了另一段数据流。
画面中,是医疗舰独角兽IV。
她跪坐在一名意识沉没的同伴身旁,双手交叠置于其额前,碧绿色的心智光流如藤蔓般从她体内涌出,缠绕进对方神经网络。
每一次施为,她的瞳孔就黯淡一分,发丝间原本闪烁的微光逐渐熄灭。
数据面板在角落跳动:【记忆完整性:63% → 51% → 37%】。
最后一次重启后,同伴终于睁开眼睛,虚弱地喊出她的名字:“小独角……?”
她只是茫然地歪了头,睫毛轻颤,像一片即将坠落的雪,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是……谁?”
那一刻,寂静无声,只有她胸口起伏的节奏,缓慢得令人心碎。
凌修的手指再次划过虚空,新的字迹浮现,像是一道最终的判决书:“你说得对。但她们宁愿痛着,也不愿忘记彼此的笑容。”
就在让·巴尔E的防线即将崩溃的瞬间,主控室的广播系统忽然响起,声音清晰而平静:
“各位能听到吗?我是克莱蒙梭IV,一个……曾经想用导弹和大家讲道理的女人。”
是克莱蒙梭IV!
让·巴尔E瞳孔骤缩,猛地看向控制台——边境信道被锁死了,除非……除非有人激活了‘阿尔忒弥斯协议’!
那是母亲留下的最后一条应急后门,而唯一知道密码的,只有企业!
克莱蒙梭IV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自嘲,但更多的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但现在,我想用我的声音,告诉整个世界——她们,不是冰冷的资产,不是数据库里的编号。她们是我们的战友,是我们的姐妹,是会哭、会笑、会为了保护重要之人而奋不顾身的女孩。”
一句句真实的独白,通过广播,化作无形的洪流,冲击着让·巴尔E用“绝对理性”构筑的堤坝。
她的眼神,从最初的震惊与愤怒,逐渐变得迷茫,最后,那层坚冰开始一寸寸地松动、龟裂。
她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了自己手中的玫瑰权杖上。
那顶端璀璨的结晶,此刻在她眼中却像一个华丽的囚笼,折射出扭曲的光影,刺得她眼球生疼。
她忽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在她还不是“E型”,只是让·巴尔的时候,第一次穿上那身象征着正义与荣耀的司法制服时,在鸢尾旗帜下立下的誓言。
风拂过宣誓台,旗面猎猎作响,阳光洒在肩章上,烫得她皮肤微微发痒。
“我宣誓,以手中之剑,守护和平,终结苦难。”
可如今,她守护的究竟是和平,还是一个由恐惧维系的巨大牢笼?
她终结的究竟是苦难,还是那些让生命之所以为生命的情感与羁绊?
答案,已不言而喻。
死寂中,她缓缓抬起了那只握着权杖的手。
那动作很慢,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肌肉紧绷,关节发出细微的“咯”声,汗水顺着太阳穴滑落,在脸颊留下一道冰凉的痕迹。
然后,在一声决绝的闷响中,她将权杖的底端狠狠地插入了身前的金属地面!
咔嚓——轰!
荆棘王座,那由无数冰冷规则与数据链条编织而成的权力象征,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随即轰然崩解!
无数被封印在王座核心的“心智玫瑰”——那些代表着原始情感数据的光团,如同挣脱了枷锁的精灵,化作漫天光雨,向着四面八方洒落。
每一颗光点掠过皮肤时,都带来一丝微弱的静电刺激,像雨滴落在裸露的手背。
潘多拉之箱的最高权限,被其主人亲手摧毁。
让·巴尔E抬手,摘下了那顶沉重的司法头冠,随手扔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在寂静中久久回荡。
她没有看凌修,只是望着那漫天飞舞的光流,用一种近乎呢喃的声音低语道:
“或许……真正的自由,是选择是否被爱。”
凌修望着这震撼性的一幕,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他那一直紧绷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松懈。
他主动张开了口,发出了或许是这几个月以来的第一个声音,嘶哑,却无比清晰:
“谢谢你……让·巴尔。”
她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他,轻轻挥了挥手。
随着这个动作,潘多拉之箱剩余的所有权限密钥,化作一道纯净的数据流,涌入了凌修的个人终端。
她,放弃了一切。
主控室恢复寂静,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可就在光雨散尽的角落,阴影微微晃动……
一名身穿研究员制服的少女靠在墙边,胸前工牌上写着“L-7 观测员”。
她指尖轻触虚空,眼前只有她自己能看到的数据流如瀑布般落下:
“协议‘无痛计划’运行偏差率已达98.6%……核心人格E已脱离预设轨道。”
她望着天花板,低声呢喃:
“原来……程序也能梦见自由吗?”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星海轨道上,晨曦号舰桥的主屏幕猛然闪烁——
就在权杖插入地面的同一秒,那道猩红色的倒计时悄然跳动:
像宇宙本身,在默默记下这一刻的选择。
主控室内,漫天光雨渐渐散去,让·巴尔的身影消失在通往外部的走廊深处,凌修也已转身离开。
只剩下那柄插在地上的玫瑰权杖,光芒正缓缓黯淡,最终归于沉寂。
一切,似乎都已尘埃落定。
潘多拉之箱的核心,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彻底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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