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轻飘飘的,没有半分重量。
“酱肘子?”
可落在我耳朵里,却重逾千斤。
每一个字,都砸得我头晕眼花,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他知道了。
他果然知道了。
我那点可怜的,关于“冲撞贤妃”的罪名猜想,在这一刻,显得那么可笑。
贤妃?
我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贤妃亲自去皇帝面前告状?
皇帝又怎么会为了一个妃子的面子,亲自跑到我这鸟不拉屎的晚晴轩来?
一切的源头,就是这只肘子。
就是这该死的,不该出现在我这个七品贵人饭桌上的,酱肘子!
我偷吃了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这就是我的罪。
是比天还大的,僭越之罪。
我浑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都凉透了。
我甚至能感觉到,那股寒气顺着我的脚底板,一寸一寸往上爬,冻住了我的膝盖,我的腰,最后,是我的心脏。
我跪在地上,身体僵得像一块木头,连求饶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只剩下抖。
控制不住地,剧烈地抖动。
他没再说话。
我听见他走动的声音。
他走到了桌边,就是摆着我罪证的那张桌子。
然后,他拉开了那张我用了好几年的,缺了一条腿的破凳子,坐了下来。
吱呀——
那声音刺耳得,刮着我的耳膜。
他居然……坐下了?
他不应该直接下令,让人把我拖出去乱棍打死吗?
他坐下是什么意思?
他要亲自审我?
我不敢抬头,视线里只能看到他那双皂靴,还有明黄色的,绣着云龙纹的袍角。
那金线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幽冷的光。
屋子里死一样的寂静。
我能听到小桃压抑到极致的,细微的抽泣声。
还能听到我自己的心跳,擂鼓一样,一声比一声响,一声比一声快。
时间,被拉得很长很长。
每一秒,都是一种煎熬。
他在打量我的屋子。
我能感觉到,他的视线扫过我那糊着旧报纸的窗户,扫过我那脱了漆的柜子,扫过墙角因为潮湿而生出的霉斑。
他在看。
他在看我这个罪人,过的是怎样贫瘠的生活。
然后,他会想,一个过得如此不堪的人,居然还敢奢求那样的美味。
这是何等的不安分。
这是何等的野心。
完了。
罪名又加了一条。
心怀怨怼,意图不轨。
我绝望地闭上了眼。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那笑声很低,很轻,甚至带着一丝……愉悦?
我的身体猛地一颤,惊恐地睁开了眼。
他笑了。
皇帝,笑了。
在我这即将被处死的罪人面前,他笑了。
这是什么?
是猫捉到老鼠后,不急着吃掉,而是要先玩弄一番的残忍吗?
是刽子手在行刑前,欣赏着死囚最后挣扎的快感吗?
我的脑子,彻底乱了。
“你,”他的声音再次响起,依然是那种听不出情绪的,平稳的调子,“倒是很会享受。”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果然。
果然是这样。
他在嘲讽我。
他在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最诛心的话。
一个卑微的贵人,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却偷吃着宫里顶级的美味。
这不是“会享受”,是什么?
这不是“胆大包天”,是什么?
“皇上饶命!臣妾知罪!臣妾罪该万死!”
我再也撑不住了,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决堤,我像个坏掉的提线木偶,疯狂地朝着地面磕头。
地板冰冷坚硬,我的额头撞在上面,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臣妾不该……不该私设小厨房!臣妾不该偷吃东西!臣妾再也不敢了!求皇上饶了臣妾这一次!”
我语无伦次,脑子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只想用最卑微的姿态,换取一丝生机。
哪怕只是多活一天。
“哦?”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疑惑。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这是什么反应?
他嫌我的罪名不够多?
还是,他觉得我认罪的态度不够诚恳?
我磕得更用力了。
“臣妾……臣妾还冲撞了贤妃娘娘!臣妾不该在缀锦亭胡言乱语!臣妾……臣妾就是个蠢货!求皇上责罚!只要不杀臣妾,让臣妾做什么都行!”
我说完,整个人都虚脱了,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能说的,不能说的,我都说了。
我现在就是砧板上的一块肉,是蒸是煮,是切片还是剁馅,全凭他一句话。
屋子里,又陷入了那种可怕的沉默。
我甚至能听到外面,那些太监宫女们,刻意放轻的呼吸声。
他们在等着看我的下场。
看我这个十年不鸣,一鸣就作死的蠢货,是怎么被皇帝处置的。
许久。
久到我以为自己就要在这无边的恐惧中窒息时,他才再次开口。
他的问题,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缀锦亭?”
他淡淡地问:“你觉得,你今日在缀锦亭,做错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这……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陷阱!
这一定是新的陷阱!
他明明是为酱肘子来的,为什么又突然提起缀锦亭?
他是在试探我!
如果我说“做错了”,那就是承认自己心思歹毒,明着一套,背地里一套。
如果我说“没做错”,那就是当面顶撞他,罪加一等!
怎么说,都是死!
这个男人,太可怕了。
他根本不屑于用那些常见的罪名来杀我。
他要我亲口说出自己的“罪”,然后,再心服口服地去死。
我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只能趴在地上,装死。
“抬起头来。”
他命令道。
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威严。
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自己动了。
我慢慢地,慢慢地,抬起了头。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地看他。
屋里的灯火并不明亮,他的脸半明半暗,轮廓深邃分明。
他很年轻,比我想象的要年轻。
他的眼神很深,像两口看不见底的古井,我看不出里面有任何情绪。
没有愤怒,没有厌恶,也没有……杀意。
什么都没有。
就是这种“什么都没有”,才最让我害怕。
他看着我,就那么平静地看着我。
看着我满脸的泪痕,看着我额头磕出的红印,看着我因为恐惧而毫无血色的脸。
然后,他又笑了。
还是那种极淡的,嘴角微微勾起的弧度。
“朕觉得,你做得很好。”
轰——
我的世界,塌了。
我呆呆地看着他,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他说什么?
做得很好?
我把贤妃气得脸色发青,我把一场立威的好戏搅得一塌糊涂,我让自己陷入了必死的绝境。
这叫……做得很好?
他疯了?还是我疯了?
不。
不对。
我知道了。
他在说反话!
这是皇室中人最擅长的把戏!
他说“好”,那就是“不好”。
他说“很好”,那就是“糟糕透顶”!
他这是在用一种更高级,更残忍的方式,宣判我的死刑!
我的脸色,一定比刚才还要难看。
我能感觉到,我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
他似乎对我的反应很满意。
他不再看我,而是将视线,重新落回了那盘已经凉透的酱肘子上。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
“饿了。”
他说。
“把它热了,朕要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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