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北的大江大河、泡子沼泽边上，老辈人总会告诫后生：“欺山莫欺水。”水里头的东西，比山里的更邪性，更摸不透。尤其是那些淹死过人的“凶水”，据说淹死鬼怨气不散，无法投胎，必须找到一个“替身”，才能解脱。它们就藏在水底，等着拉活人下水。
这故事发生在松花江一个叫“老牛湾”的洄水处。这里水流湍急，水下多暗漩，江底淤泥深厚，每年夏天都有水性好的后生在这里出事。老牛湾边上有个小渔村，村里人世代打渔为生，对这片水域又爱又怕。
村里有个叫水生子的年轻人，十八九岁，是这一带出了名的“水猫子”。他能在水里憋气一炷香的功夫，徒手就能抓住江里最滑溜的鲶鱼。年轻人气盛，水生子尤其不信邪，对老人们关于“水鬼找替身”的说法总是不屑一顾。“啥水鬼不水鬼的，就是自己水性不好，抽筋了淹死的！”他常拍着胸脯对伙伴们吹嘘。
这年盛夏，天气酷热。水生子和几个伙伴在江边打渔，忙活了一上午，收获寥寥。日头毒辣，晒得人皮疼。几个年轻人热得受不了，便怂恿着下水洗澡。
“去老牛湾那边吧，那边水深，凉快！”一个伙伴提议。
几个老成点的后生连忙摇头：“不行不行！老牛湾那地方邪性，不能去！”
水生子把眼一瞪：“怕啥？有我呢！真有水鬼，老子把它揪上来给你们瞧瞧！”他仗着水性好，带头就往老牛湾走去。其他年轻人见他去了，也只好壮着胆子跟上。
到了老牛湾，果然感觉比别处阴凉不少。江水在这里打着漩儿，颜色墨绿，深不见底。岸边的老柳树枝条垂到水里，随风摆动，像女人的长发。
水生子脱得只剩条裤衩，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江心，其他人在岸边浅水处嬉戏。他在水里如同一条灵活的鱼，一会儿潜下去摸块石头上来，一会儿又浮出水面，炫耀似的甩着头发上的水珠。
“看到没？屁事没有！”水生子朝着岸上的伙伴们喊道。
他在江心游了一会儿，觉得有些乏了，便想往回游。可就在这时，他感觉自己的右脚踝，猛地一紧！像是被一只冰冷铁钳死死攥住，一股巨大的力量正把他往水下拖！
水生子心里“咯噔”一下，以为是缠上了水草或是破渔网。他用力蹬腿，想挣脱开，可那力量大得惊人，不仅没挣脱，反而把他又往下拖了一截！冰冷的江水瞬间没过了他的头顶。
他拼命挣扎，扭头往脚下看去。江水里光线昏暗，但他依稀看到，抓住他脚踝的，根本不是什么水草！那是一只青灰色、皮肤肿胀、指甲尖长的人手！更深处的水影里，似乎有一张模糊、浮肿的人脸，正对着他，咧开一个诡异的笑容！
水鬼！
水生子脑子里“嗡”的一声，恐惧像冰冷的江水一样瞬间灌满全身。他拼命划水，想往上游，可那只鬼手的力量太大了，把他死死地往黑暗的江底拖去。肺里的空气越来越少，胸口像要炸开一样疼。他张嘴想呼救，却只灌进了一大口浑浊冰凉的江水。
岸上的伙伴们起初见水生子潜下去半天没上来，还以为他在炫耀水性。等了一会儿觉得不对劲，开始大声呼喊他的名字，可江面上只有漩涡，不见人影。
“坏了！水生子是不是抽筋了？”一个伙伴脸色发白。
“快！快去村里喊人！”
几个年轻人连滚带爬地跑回村里报信。村里顿时炸开了锅，水生子的爹娘哭天抢地，老渔民们拿着长竹竿、绳索，纷纷赶往老牛湾。
水性最好的老渔夫马老歪，二话不说，脱了衣服就扎进江里，朝着水生子消失的地方潜下去。他在冰冷浑浊的江水里摸索了半天，什么也没找到，只好浮上来，脸色凝重地对众人摇头：“水下有暗流，怕是……凶多吉少了。”
众人沿着江岸往下游寻找，一直找到天黑，也没找到水生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就在大家都以为水生子已经淹死，准备给他立个衣冠冢的时候，第三天夜里，怪事发生了。
水生子家养的那条大黑狗，半夜突然对着老牛湾的方向，发出一种极其悲惨、拉长音调的哀嚎，怎么呵斥都不停。第二天一早，发现那狗直接死在院子里，身上没有任何伤痕。
紧接着，村里好几个小孩，开始发起低烧，夜里总说梦话，嚷嚷着“水里有白影子”、“有人扯我脚”。更邪门的是，有人夜里路过老牛湾，看到江面上飘着一点绿油油的鬼火，还有隐隐约约的、像是人在水里挣扎扑腾的声音。
村里人心惶惶，都知道这是水生子死得冤，怨气不散，这是要拉替身了！
水生子的娘哭得死去活来，去求村里最懂这些事的出马仙“黄三姑”。黄三姑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平时给人看癔病，颇有些灵验。她听罢经过，又去老牛湾看了看，回来闭目掐算了半天，才对水生娘说：“你家水生子，是被之前淹死在那里的老水鬼给扯了脚，当了替身。他现在也成了新的‘水浸鬼’，怨气缠身，找不到新的替身，就永世不得超生，还会祸害村里。”
“那……那可咋办啊？三姑，您可得救救我那苦命的儿，也救救咱村子啊！”水生娘跪地哀求。
黄三姑叹了口气：“这事难办。水鬼的怨气最是难化解。普通的超度不行，得找个八字硬、阳气足的人，在它头七回魂夜，去江边‘送祭’，跟它说道说道，劝它放下怨念，莫要害人，并答应年年祭祀，求河神爷开恩，或许能平息它的怨气，让它早日去投胎。”
“可……可谁愿意去啊？那多危险！”众人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那个下水救过水生子的老渔夫马老歪站了出来。他叹了口气，说：“水生子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不能看着他死了还不得安生，祸害乡里。我去！”
水生子头七那晚，月黑风高，江风凛冽。老牛湾边上，摆起了香案，放着三牲祭品和纸扎的船、衣服。黄三姑穿戴整齐，手持单鼓，在一旁准备。马老歪则光着膀子，腰间系着红绳，站在齐膝深的江水里，手里捧着一碗酒，对着黑黢黢的江心，大声喊道：
“水生子——！你听着——！知道你死得冤，死得屈！可咱爷们不能干那缺德事啊！村里的娃娃都是你看着长大的，你忍心害他们吗？放下怨念，安心走吧！村里年年给你烧纸送船，绝不让你在下面缺衣少穿！你要是听得见，就应我一声，别再闹了——！”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江面上回荡，带着一股悲凉和决绝。
江面起初毫无动静。过了一会儿，突然，靠近江心的水面，无声无息地冒起了一串串气泡。紧接着，一股冰冷的阴风从江心吹来，卷起浪花，拍打着岸边。香案上的烛火剧烈地摇曳起来，几乎要熄灭。
马老歪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强忍着恐惧，一动不动。
黄三姑见状，立刻敲响了单鼓，跳起了神舞，口中念念有词，是在安抚水鬼，也是在向河神祈祷。
在鼓声和祷祝声中，那翻涌的江水渐渐平息下来。马老歪看到，在月光照耀的江心水面上，似乎隐约浮现出了水生子苍白、浮肿的脸，那双眼睛空洞地望着岸边，充满了不甘和哀怨，但最终，那影像还是缓缓沉了下去，消失不见。
自那晚之后，老牛湾的怪事就渐渐平息了。小孩不再做噩梦，夜里也听不到异响。村里人信守承诺，每年水生子忌日，都会去江边祭祀，焚烧纸钱和纸船。
而“水鬼扯脚”的传说，也因为水生子这活生生的例子，在松花江沿岸的渔村里变得更加深入人心。老辈人更加严厉地告诫后生，不要去那些“凶水”里游泳，尤其是淹死过人的地方。
那看似平静的水面下，可能藏着索命的怨灵。一脚踏错，便是阴阳永隔。 老牛湾的江水依旧日夜奔流，只是那墨绿色的漩涡深处，仿佛多了一双永远注视着岸边的、哀怨的眼睛，提醒着每一个靠近水边的人——敬畏江河，便是敬畏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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