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林间空地上，热气蒸腾，往日里战士们操练时的呼喝声中，开始混杂进一些新的、更显吃力的声音——那是演算时的低声讨论，是计算尺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是教官纠正动作时严厉的呵斥。
黑风坳缴获的弹药和物资，像一股强劲的燃料，注入到这支亟待升级的队伍中。杨帆下令，展开了为期半个月的、前所未有的强化军事训练。这一次，练的不再仅仅是枪法和勇气。
在密营边缘特意清理出的炮兵阵地上，三门缴获的八一式迫击炮被擦拭得锃亮，一字排开。旁边，杨帆正蹲在地上，用树枝在泥地上画着复杂的抛物线。
“目标，正前方八百米处独立树。炮口仰角四十二度，药包基数二。”杨帆抬头，看向面前七八个被他挑选出来的、识些字的年轻战士。他们是从各连抽调的“文化苗子”，此刻脸上都带着紧张和茫然。
“记住，迫击炮是曲射火力，打的是你们看不见的目标。靠的是什么？是计算，是角度，是装药！”杨帆的声音沉稳，尽力将复杂的弹道学原理简化，“现在，第一炮组，就位！装定诸元！”
一个名叫石头的战士深吸一口气，和同伴一起，笨拙地调整着炮架和仰角，将一枚训练用的木头假弹塞进炮口。
“放！”“嗵”一声闷响，木弹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然后……远远地落在了目标左侧近两百米外的灌木丛里，连个响动都没有。
阵地上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石头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笑什么？”杨帆厉声喝道，目光扫过全场，“第一发就能打出炮弹出膛，他们比你们大多数第一次摸枪就能上靶的人强！继续！记录偏差，计算修正量！今天打不光这些训练弹，谁也不准吃饭！”
他转向沮丧的石头：“记住这个感觉，记住偏差。炮兵是技术活，一炮命中那是神仙。咱们要做的，是下一炮比这一炮更准！”
另一边更大的操场上，战术演练正引发着更激烈的冲突。陈明拿着根据电文要点整理的教案，正试图让一个排的战士演练“散兵线交替掩护进攻”。
“二班！散开！间隔再拉大五步！不要挤在一起当活靶子！”
“三班！火力组压制！突击组从侧翼迂回！动作快！”
习惯了猛打猛冲、讲究“气势”的老兵们，对这种“磨磨唧唧”的打法极为不适。一个班长忍不住嚷道：“陈部长，这么磨蹭，鬼子早跑没影了！照俺们以前的打法，一个冲锋就上去了！”
“冲锋？然后呢？像黑风坳那样，用胸口去堵鬼子的机枪？”陈明难得地提高了音量，脸色铁青，“鬼子的子弹不认你是老兵还是新兵！新战术是为了让你们活下来，还能打死更多的鬼子！”
杨帆适时走了过来，他没有训斥那个班长，而是让队伍停下，就地坐下。
“我知道大家不习惯，觉得憋屈。”杨帆看着这些浑身汗水泥土的弟兄，“我问你们，是猛打猛冲，倒下一半人冲上去缴获三支枪划算，还是用新法子，只伤两三个人，缴获十支枪划算？”
没人吭声了。“继续练！”杨帆下令，“练到形成本能为止！今天练排级迂回，明天练步炮协同！咱们用机枪模拟炮火支援！”
而在密营外围，赵老黑的侦察连也迎来了蜕变。他们换上了部分缴获的日式望远镜和指北针，人手配发了一把短小精悍的南部十四式手枪（尽管这枪性能不佳，但便于隐蔽）。杨帆对他们的要求不再是简单的“去看看鬼子有多少人”，而是“画出据点布防草图”、“测算出各个火力点的距离”、“摸清换岗规律”，甚至开始了令人头皮发麻的夜间渗透和捕俘训练。
赵老黑自己都学得头晕眼花，但看着手下那些原本只会摸岗哨、掏鸟窝的兵，如今也能像模像样地趴在地上画等高线了，心里又隐隐有种自豪感。
训练进行到第十天，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操场上。铁柱拄着拐杖，在老韩的搀扶下，一步步走了过来。他胸口的伤疤依旧狰狞，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神里的凶悍劲儿一点没少。
可他看着眼前的一切，却有些恍惚。操场上，战士们不再是乌泱泱地挤在一起冲杀，而是分成一个个小组，时而匍匐，时而跃进，配合着远处“哒哒哒”模拟炮火掩护的机枪声。炮兵阵地上传来实弹射击的轰鸣（这次落点离目标近了不少）。赵老黑手下几个兵，正围着沙盘，为一条等高线的画法争得面红耳赤。
这……还是他熟悉的那个黑虎寨吗？
杨帆看到他，快步走了过来，用力拍了拍他没受伤的肩膀：“回来了就好！”
铁柱咧了咧嘴，想笑，却有点勉强，目光扫过那些正在学习使用指北针的战士，闷声道：“大当家，咱们现在……整的这些，是不是太花哨了？打仗，不就是比谁狠，比谁不怕死吗？”
杨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个曾经因为第一次实弹射击脱靶而脸红的石头，此刻正沉稳地报出修正参数。他转回头，看着自己这位生死兄弟，语气深沉：
“柱子，光有不怕死的心，还不够。”他指了指脑袋，“还得有让鬼子去死的技术。光靠狠劲，咱们拼光了，也赶不走鬼子。咱们的队伍，要开始换脑子了。”
铁柱看着杨帆坚定而充满远见的眼神，又看了看操场上那些汗流浃背却眼神专注的战士，沉默了。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仿佛自己沉睡养伤的这段时间，世界已经飞快地向前跑了一大截。他这把曾经最锋利的刀，似乎有些钝了，需要重新打磨，才能跟上这支正在蜕变的队伍。
训练场上，热浪与汗水交织，新旧思想碰撞，但一种更坚韧、更锐利的力量，正在这痛苦的磨砺中，悄然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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