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临安指挥部的油灯将陈宇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郑云鹏推门而入时，带来的不仅是浙东晚秋的寒意，更有一份几乎凝成实质的沉重。他手中那张薄薄的译电纸，仿佛重逾千钧。
“支队长，总部急电！”郑云鹏的声音干涩，像是砂纸磨过喉咙，“白岘岭的真相……查清了！”
陈宇搁下手中标注到一半的地图，接过电文。目光扫过那些冰冷的字句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电文内容简洁得令人窒息：“确悉，白岘岭系日军在浙西地区秘密设立的化学武器储备库之一，库存有大量芥子气、路易氏剂等糜烂性、窒息性毒剂。此库主要为支援其正面战场攻势，对我前线将士威胁极大。兹命令：第十九支队务必抓住战机，不惜代价，坚决予以摧毁，以绝后患，减杀敌之凶焰。切切！”
“化学武器……”陈宇缓缓放下电文，这四个字像是淬了毒的冰棱，从他齿间艰难地挤出。指挥部内一片死寂，只有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他终于明白竹内健次那双看似温和的眼睛背后，藏着怎样恶毒的算计——那不是普通的军火库，而是恶魔的巢穴，是能让山河失色、让生灵在痛苦中哀嚎的诅咒之地。摧毁它，已超越了一般的军事任务，这是一场必须打赢的道义之战。
命令如山，目标明确。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砸碎这颗布满毒牙的硬核桃。
指挥部里，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墙上那幅由老韩等人用生命危险换来的草图，此刻显得格外刺眼。白岘岭的防御工事像一张狰狞的蛛网，密密麻麻地标注着明堡暗垒、交叉火力和疑似雷区。不少于一个加强中队的日军，近两百号精锐，凭借险要地势构筑起立体防御体系。这绝不是一块好啃的骨头。
“打，是肯定要打！”陈宇的目光扫过三位大队长沉毅的面庞，“但怎么打，需要好好掂量。小股部队渗透绝无可能，我们必须倾注主力，以求雷霆一击，在敌人援兵赶到之前，彻底端掉这个毒窝，完成爆破任务！”
主攻的任务意味着荣誉，更意味着巨大的牺牲。话音未落，争夺的硝烟已在指挥部内弥漫开来。
“支队长！这还有啥可争的？”赵铁柱霍然起身，壮硕的身躯像半截铁塔，蒲扇般的巴掌拍在桌面上，震得茶碗乱跳，“咱们一大队是支队起家的老底子，兵强马壮，火力最旺！这种硬骨头，就该咱们来啃！我赵铁柱拿脑袋担保，一定把鬼子那个毒窟窿炸回姥姥家去！”他环眼圆睁，额上青筋暴起，那股子混不吝的劲头，仿佛谁敢跟他抢，他立刻就能扑上去拼命。
李文斌缓缓站起，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冷静而锐利：“铁柱兄的勇猛，兄弟一向佩服。但攻坚拔点，光靠血性还不够。白岘岭地势险峻，强攻必然付出惨重代价。我二大队同样是教导团的老根基，近期又补充了装备，各步兵连火力配置完善，特别是两门迫击炮和数具掷弹筒，能为突击队提供有效的火力支援。步炮协同、战术穿插，这正是我部的训练重点。”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不容置疑。
周云翔依旧坐着，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语气不紧不慢，却直指要害：“铁柱兄悍勇，云斌兄装备精良，都让云翔敬佩。但我三大队常年在外游击，最擅长的就是在复杂地形里跟敌人周旋。白岘岭山高林密，正是我部施展所长的好地方。此战贵在神速和出其不意，我三大队的弟兄翻山越岭如履平地，最适合担当此任。若论主攻，我部愿与二大队协同，一正一辅，一明一暗，方是上策。”
赵铁柱被这两人一唱一和，噎得面红耳赤。他打仗冲锋在前，从不含糊，可要论起这层层递进的说理功夫，哪里是心思缜密的李文斌和机变百出的周云翔的对手。他吭哧了半天，脖子都憋粗了，除了反复念叨“一大队不怕死”、“一定能冲上去”之外，竟有些词穷理屈，只能气呼呼地瞪着两人。
陈宇冷静地听着三人的争论，目光在地图与三位爱将的脸上来回移动，心中已然有了决断。他抬手，制止了还想嚷嚷的赵铁柱：“好了！任务紧迫，不是争功的时候。此战关键，在于快、准、狠，必须在日军反应过来之前，完成突袭和摧毁。”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白岘岭的位置，“二大队装备最好，火力支援能力强，担任主攻；三大队善于机动，负责侧翼佯动牵制，并派出你们一个中队，前出至通往宜兴的主要通道险要处设伏，务必迟滞可能来援之敌至少四个小时！一大队作为总预备队，留守现有防区，严密监视周边日军据点动向，确保主力侧后安全，同时要做好随时前出支援的准备！”
他转向满脸不服、却又无可奈何的赵铁柱，语气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铁柱，你的兵和血性，是咱们支队的胆魄！留着，打更硬、更关键的仗！守好家，同样至关重要！” 赵铁柱重重“唉”了一声，一拳砸在自己结实的大腿上，偏过头去，算是勉强接受了这个安排。
“李文斌！周云翔！”
“到！”两人应声而起，身姿挺拔如松。
“立刻回去准备！部队轻装简从，只携带三日干粮和必要弹药。炮连的重装备不利于山地急行军，全部留下。二大队的两门迫击炮，以及你们两个大队队所有的掷弹筒，就是此战唯一的支援火力！明日凌晨四时整，二大队、三大队主力于青龙岙集结出发，奔袭白岘岭！此战，关乎抗战大局，关乎万千同胞安危，许胜不许败！”
“是！保证完成任务！”两人的声音斩钉截铁，在指挥部内回荡。
次日凌晨，寒星黯淡，月牙西垂。青龙岙集结地，二大队、三大队一千五百多名官兵肃然列队，如同一片沉默的森林。为了极致的速度，队伍进行了极限轻装，士兵们除了武器、弹药和仅够三日的干粮、盐块，几乎卸下了一切赘物。冰冷的金属枪身贴着单薄的军衣，透出森然寒意。李文斌和周云翔走在队伍最前方，陈宇坐镇中军，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战士坚毅或稚嫩的脸庞，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感，如同潮湿的藤蔓，随着部队深入愈发幽邃的山林，悄悄缠绕上心头。
山路崎岖，荆棘丛生。行军速度极快，只听得见沙沙的脚步声、急促的喘息声和偶尔武器与水壶碰撞的轻响。战士们都知道肩上担子的分量，无人言语，埋头赶路，一股肃杀之气在林间弥漫。按照计划，他们将在傍晚时分抵近白岘岭外围，借助夜幕的掩护，发起致命一击。
然而，战争从不按计划行事。当部队行进至一处地图上标注为“野猪岭”的险要地段时，死神已然张开了翅膀。
野猪岭，名不虚传。两侧峭壁如刀削斧劈，中间一条狭窄的谷道蜿蜒前伸，最窄处仅容数人并行，阴森的林木覆盖着山体，光线昏暗。当支队先头部队，二大队的一个前锋排完全踏入这死亡之谷时，周围的死寂被瞬间撕碎！
“哒哒哒哒——！”“砰！砰！砰！轰！轰！”
密集的机枪火力如同灼热的铁鞭，从两侧山腰的密林中猛然抽出，疯狂地舔舐着行军队列！几乎同时，数发掷弹筒射出的榴弹精准地砸在队伍中段，轰然炸响！霎时间，硝烟弥漫，泥土碎石飞溅，惨叫声、惊呼声、呵斥声与爆豆般的枪声交织成一片绝望的交响乐！
“敌袭！找掩护！”
“我们中埋伏了！快散开！”
刹那间，井然有序的行军队列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彻底打懵，陷入了极度的混乱。走在最前面的士兵如同被割倒的麦子，成片倒下。鲜血瞬间染红了谷地的碎石和衰草。日军显然早有预谋，火力配置层次分明，精准而恶毒。机枪重点封锁谷口和退路，步枪手和掷弹筒则像死神的手指，不断点向队伍人员最密集的中后部，企图将这千余人的部队彻底分割、碾碎在这条绝望的狭谷之中！
陈宇在枪响的瞬间，就被身旁的警卫员猛地扑倒在地，灼热的子弹带着死亡的尖啸，从头顶、身旁啾啾掠过，打得身后岩石碎屑纷飞。他奋力抬起头，透过浓重刺鼻的硝烟，看到的是令他心胆俱裂的景象：士兵们惊慌失措地寻找着根本不足以藏身的掩体，却在交叉火网下不断抽搐着倒下；队伍被精准的火力斩成数截，首尾难顾，指挥体系瞬间瘫痪。
“不要乱！就地依托地形，组织反击！机枪手！机枪手死哪去了？给老子把狗日的火力点压下去！”陈宇嘶声大吼，声音在震耳欲聋的枪炮声中显得如此微弱，瞬间就被淹没。
李文斌和周云翔同样在奋力收拢部队，声嘶力竭地呼喊着，试图建立起一道脆弱的防线。但日军占据了绝对的地利，火力又猛又准，这绝不是什么小股警戒部队，而是以逸待劳、精心设伏的精锐野战部队，兵力远远超过一个大队！
“支队长！鬼子人太多了！火力太猛！我们……我们被完全包围了！”李文斌脸上混着硝烟和血迹，踉跄着冲到陈宇身边，声音因绝望而颤抖。
陈宇的心，直直地沉了下去，沉入无底冰渊。他看着在敌人疯狂扫射下不断倒下的年轻生命，看着被分割包围、各自为战、渐渐被吞噬的部队，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冻结了血液。
这根本不是遭遇战。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耐心布置的，针对他们第十九支队的，歼灭战。
白岘岭，那个毒气仓库，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香甜的、致命的诱饵？还是梅机关用来测试他陈宇是否会咬钩的，一个冰冷残酷的陷阱？
部队，已然深陷重围，生死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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