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黎世的春天来得迟缓而矜持,直到四月初,阿尔卑斯山麓的积雪才开始消融,空气中依旧带着料峭的寒意。江屿白的生活,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仪器,在公寓和实验室之间两点一线地高速运转,几乎与外界隔绝。那个与姜知夏彻底摊牌的视频通话,像一道沉重的闸门,将他情感的最后一丝缝隙也彻底封死。他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那个代号为“普罗米修斯”的尖端项目中,用近乎自虐的工作强度来麻痹自己,也试图用项目的成功来证明自己选择的“正确性”。
项目进展到了最关键的攻坚阶段,涉及到的理论模型和实验数据极其复杂,压力巨大。江屿白作为核心成员之一,几乎承担了最繁重的计算和验证工作。他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咖啡因成了维持他清醒的唯一燃料。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像是被人揍过,原本清瘦的身形更加单薄,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冰冷的火焰,锐利得让人不敢直视。
实验室里,气氛凝重。巨大的显示屏上流动着瀑布般的数据,复杂的公式和三维模型不断变换。江屿白坐在主控台前,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发出密集而清脆的声响。他的眉头紧锁,眼神专注得仿佛要将屏幕洞穿。周围的同事和导师都对他这种近乎疯狂的工作状态感到担忧,但也被他惊人的效率和精准度所折服,无人敢轻易打扰。
然而,即便是这样高强度、全神贯注的状态下,也总有瞬间的松懈。深夜,当实验室只剩下他一个人,只有机器散热风扇的低鸣陪伴时;或者凌晨,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冰冷的公寓,面对一室寂静时……那些被强行压抑的情绪,便会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钻出来,啃噬他的理智。
他会不受控制地想起姜知夏最后那个平静却绝望的眼神,想起她哽咽着质问他的话语:“你这不是保护,是自私!是你对自己没信心!”这句话像魔咒一样,反复在他脑中回响,每一次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心悸和难以言喻的恐慌。
他打开手机,那个熟悉的对话框依旧停留在数月前,她决绝的“到此为止”。他无数次点开,手指悬在输入框上方,却一个字也打不出来。他能说什么?道歉?解释?乞求原谅?不,他不能。他知道自己伤她至深,也知道任何形式的联系,都可能再次将她拖入危险。他只能选择沉默,用这种最残忍的方式,将她推开,也将自己放逐。
这种自我惩罚式的孤独和压抑,让他的精神状态濒临极限。他开始出现轻微的幻听,总觉得在寂静的深夜里,能听到微弱的、像是哭泣的声音。睡眠质量极差,噩梦缠身,醒来时浑身冷汗。但他从不向任何人提及,只是用更大量的咖啡和更疯狂的工作来对抗。
转折发生在一个看似平常的下午。项目组召开阶段性进展会议,江屿白作为主要汇报人,需要向来自合作机构的几位资深专家展示最新的模拟结果。会议进行得很顺利,江屿白的讲解清晰透彻,逻辑严密,赢得了专家们的赞许。
会议间隙,一位来自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Eth)的、头发花白的老教授,饶有兴致地走到江屿白身边,用带着德语口音的英语和他闲聊起来。老教授提到了最近在某个顶尖物理期刊上看到的一篇关于新型拓扑材料输运性质的论文,称赞其思路新颖。
“尤其是关于边界态局域化与维度关联的那部分分析,非常精彩,切入点很独特。”老教授感慨道,“作者似乎是来自中国的一所大学,很年轻,好像还是个本科生?真是后生可畏啊。”
江屿白原本只是礼貌地听着,心不在焉。直到老教授随口说出了那所大学的名字——正是姜知夏所在的学校。
他的心脏猛地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论文题目是?”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老教授报出了一个冗长的英文标题。江屿白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个标题的关键词,与他之前发给姜知夏的、那份关于低维拓扑绝缘体的手写笔记核心概念高度重合!甚至可以说,那篇论文的立论基础,正是建立在他当初提供的思路之上!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他立刻拿出随身携带的平板电脑,快速登录学术数据库,搜索到了那篇刚刚在线发表的论文。
作者栏里,赫然列着两个名字。第一个,是姜知夏研究社的那位指导教授。而第二个……是 Jiang Zhixia。
姜知夏!
真的是她!
江屿白的手指瞬间冰凉,几乎握不住平板。他快速浏览着论文的摘要和引言部分,越看,心越沉。论文的核心思想、论证逻辑、甚至某些关键的技术路线,都清晰地带着他当初那份笔记的烙印!虽然她做了大量的拓展和深化工作,但那个最初的、最关键的“火花”,无疑来自于他!
她不仅看懂了他当初给的资料,不仅消化吸收,而且……已经能够独立地、高水平地将其转化为研究成果,发表在了顶尖期刊上!
这个认知,像一记闷棍,狠狠砸在江屿白头上!震惊之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骄傲、酸楚和……巨大恐慌的复杂情绪!
他为她感到骄傲,毋庸置疑。她的成长速度远超他的想象,她的潜力和才华,正在以惊人的速度绽放。但与此同时,一股更强烈的恐惧感席卷了他——她走得越快,站得越高,就越容易引起注意!越容易……成为目标!
那个匿名短信的阴影再次笼罩下来。对方既然能精准地找到她,威胁她,说明她早已在对方的监视之下!如今她发表了这样一篇与他研究方向密切相关的论文,几乎是在向暗处的敌人宣告他们之间的联系!这无异于将她置于更危险的境地!
“江?你没事吧?”老教授注意到他瞬间苍白的脸色和失神的状态,关切地问道。
江屿白猛地回过神,强迫自己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没事,谢谢教授。这篇论文……确实很有启发性。”
他匆匆结束了对话,回到自己的座位,却再也无法集中精神。论文的页面在他眼前晃动,姜知夏的名字像烙铁一样烫着他的眼睛。他仿佛能看到,在遥远的中国,那个他拼命想要保护的身影,正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和从他这里获得的“火种”,一步步走向更广阔的舞台,也一步步……靠近他拼命想让她远离的风暴中心。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恐慌感将他淹没。他自以为是的“保护”,似乎正在将她推向更危险的深渊?他推开她,切断联系,反而促使她更加独立和强大,但也因此……更加显眼?
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他第一次对自己选择的道路产生了深刻的怀疑。沉默和远离,真的是正确的吗?还是……只是一种懦弱的逃避?
那天晚上,他破天荒地没有在实验室通宵。他回到公寓,站在窗前,看着窗外苏黎世璀璨却冰冷的夜景,久久无言。他拿出手机,鬼使神差地,再次点开了那个沉寂的对话框。这一次,他没有犹豫,手指颤抖着,输入了一行字:
【那篇论文,我看到了。很好。】
打完这行字,他盯着屏幕,看了很久很久。最终,却没有点击发送。他深吸一口气,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了。
他不能。他不能给她任何回应,不能让她察觉到他的关注。那只会让她更加危险。
但是,一种强烈的、无法抑制的冲动,驱使着他做了一件他从未做过的事情。他打开了浏览器,输入了姜知夏所在大学的名称,进入了学校的官方网站。他笨拙地、带着一种近乎偷窥的负罪感,开始搜索与她相关的信息。
他找到了学校新闻网上关于那次跨校学术交流活动的报道,看到了她站在讲台上做报告的照片。照片上的她,穿着得体的正装,眼神专注,嘴角带着一丝自信的弧度,与他记忆中那个羞涩紧张的少女判若两人。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难言。
他又找到了校内学术竞赛的获奖名单,她的名字赫然在列。他还无意中点开了一个学生社团活动的推送,看到了她和苏晓、沈哲等人的合影,照片上的她笑靥如花,仿佛已经走出了阴霾。
这些零碎的信息,像一块块拼图,在他眼前拼凑出一个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姜知夏——一个正在努力成长、闪闪发光、逐渐走出他阴影的姜知夏。
这个发现,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欣慰,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深重的失落和恐慌。她正在变得越来越好,离他……也越来越远。
他关掉网页,将手机扔到一边,疲惫地倒在沙发上,用手臂遮住眼睛。黑暗中,姜知夏报告时的自信笑容和最后视频里绝望的眼神交替出现,折磨着他的神经。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可能……真的要失去她了。不是因为他推开她,而是因为,在他缺席的这段时间里,她已经凭借自己的力量,长出了足以飞向更广阔天空的翅膀。
而他,却依旧被困在过去的阴影和眼前的危局中,踽踽独行。
一种从未有过的、尖锐的恐慌和悔意,像毒蛇一样,缠上了他的心脏。他察觉到了,有些事情,正在悄然改变,而他的沉默,或许正在铸成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
这一夜,江屿白失眠了。不是因为工作压力,而是因为,那个他以为被自己牢牢锁在心底的人,正以一种他无法掌控的方式,重新闯入他的世界,并让他开始怀疑自己所有的选择和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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