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替命童”的魂痕——被抹去本名、强注虚籍的牺牲者。
蓝阿公垂首上前,将药匣置于供案。
“定神熏将尽,新配三两,另加安魄露一剂。”他声音沙哑,像久病之人。
罗淑英抬眼扫来,目光如刀。
那一瞬,蓝阿公几乎以为她认出了自己——那眼神太熟了,曾在他递交第三十七份夭折录时出现过:三分审视,七分压抑的痛楚。
但她只是淡淡道:“放下吧。”
他退至角落,悄然打开药匣夹层。
一块浸过蜜露的布条静静藏匿其中,色泽微黄,泛着极淡的虹光——那是“记忆金蝶”羽翼摩擦后留下的分泌物,唯有接触过逝者执念之人才能唤醒沉眠意识。
他轻轻将布条塞入香炉下方通风口。
风起时,蜜露蒸腾,混入熏香气流,无声无息钻入罗淑英每一次呼吸。
起初毫无异样。
她依旧翻册、焚符、镇魂,动作精准得如同机械。
可某一刻,她的指尖忽然一顿。
那一页上写着一个名字:“林氏女,三岁,报亡于癸卯春。”
她瞳孔骤缩,喉间发出一声闷响,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
“……不是这样的……”她喃喃,“她没死……她们都没死……火化那天,我听见哭声……可是我不敢看……我不敢查……”
头痛欲裂。
无数画面撕开记忆封印——产房里婴儿啼哭,却被迅速捂住嘴;族老递来空白文书:“签了,你还是地师长老。”她签下名字那一刻,女儿的命格便归入“虚籍”,永不得列宗祠。
“我不是坏人!”她猛然抱住头颅,嘶吼如困兽,“我是没敢做母亲的人!放了那些孩子!我不是要权……我要把我女儿的名字找回来!!”
守卫冲上前欲压制,却被她反手掷出一枚晶莹碎片——“名核残片”。
那物撞地炸裂,轰然震开地面,一道幽深裂缝自脚下蔓延,直通地底深处。
阴风涌出,带着腐土与血锈的气息。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驿站中,韩十三手中的《焚名簿》无风自动。
书页翻飞,一只黑蝶破纸而出,振翅扑向裂缝,消失不见。
蝶翼展开之处,虚影墙浮现:数千个名字密布如星,每一个都标注生辰、村落、真实父母姓氏。
最上方八个大字刺目惊心——
终祭计划:以万名童魂激活‘永名碑’,重塑天地正统。
而在名单末尾,一行新字缓缓浮现:
建议终止——罗淑英(残念)
远在凤栖岩的顾一白立于崖边,玄袍猎猎。
怒哥手翼挺住肩头,眼中金芒闪动。
他掌心托着那枚“闭舌钉”,此刻正寸寸碎裂,化为粉末随风飘散。
“她终于把自己从体制里剜出来了。”他低声说,语气中竟有一丝敬意。
风过井台,炭灰轻扬。
雾散井台,炭灰未冷。
阿朵站在清源村老井旁,衣袂垂落如墨染素绢。
她身后立着十几名少年,皆是记名会初成时的骨干,眼神里还残留着昨夜那场魂影显现后的震颤。
湖心石像在晨光中静默矗立,像是守望千年的碑灵,而它脚下的水面,至今仍浮着几缕未散的黑烟——那是《焚名簿》裂页后逸出的残念所化。
“从今日起,”阿朵开口,声音不大,却压住了风声,“不再由‘醒屋’统一对接寻亲。”
众人一怔。
葛兰上前半步,眉心微蹙:“可是……这些名字才刚浮现,线索杂乱,若无中枢调度,岂不是各自为战?万一被守默监反向追踪……”
“正要他们追。”阿朵打断她,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的脸,“以前是谁决定一个孩子该不该活?是醒屋,是地师,是那些藏在册子里不动声色的人。现在——”她抬手,掌中是一叠用炭笔拓印的名字,纸页边缘焦黄,仿佛刚从火中抢出,“轮到你们来问了。”
她将名单分发下去,每人手中三五张。
“回去问问爹娘,三十年内有没有‘夭折’的孩子。若有,就在家门口挂一盏白灯笼;若无,也去帮邻居问。一户不落,一村不漏。”
“可这样不会乱吗?”葛兰仍不解,声音微微发紧。
阿朵转头望向湖心石像,那一瞬间,她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悲悯,如同月光照进深潭。
“以前是他们定谁活着,”她说,“现在得由你们决定——谁该被记得。”
话音落下,井沿边一片寂静。
只有风穿过枯藤,发出类似低语的呜咽。
少年们陆续离去,脚步轻却坚定。
他们不知道自己正在踏碎某种延续百年的秩序,就像春笋不知自己破土时已震裂山基。
当夜,清源村外三十六户人家点亮白灯笼。
灯火点点,映在湖面如星子坠野。
有些人家早已忘了为何要点灯,只是听孩子回来说了句“娘,你有没有丢过弟弟?”便默默取下蒙尘的灯笼,糊上新纸,点起蜡烛。
其中有五户当场接到异乡来信。
信是连夜快马捎至驿站,再由怒哥振翅投递——那小鸡精如今已通晓南北路径,爪上缠着红绳,专送“还名帖”。
第一封信打开时,是个瞎眼老汉,颤抖着摸出信纸上的盲刻凸纹,忽然嚎啕大哭:“我儿……我儿他还活着!他记得我家门朝南,灶台在东!”
更有一户老夫妇拆开信封,里面没有字,只有一撮坟土、半截木簪。
老妇扑跪于地,把木簪死死按在胸口:“这是我们闺女埋的地方……她还记得家门朝哪边啊!”
消息如野火燎原。
秦九娘在凤栖岩设账统计,三日内,“认知共振”范围扩散至周边七县,每日新增还名请求逾百例。
更有偏远山村自发组织“问灯队”,逐户叩门相询。
一些曾签署过虚报文书的族老,在孙辈质问下面如死灰,竟当众焚毁族谱残卷,磕头请罪。
而这一切的源头,是一个八岁孤儿与一首歌。
小满带着招娣行走于群村之间。
她们没有车马,也不带干粮,只背一只竹篓,里面装着炭笔、水囊和几枚蓝阿公悄悄塞给她的“引心签”。
每到一处,小满便坐在村口老树下,轻轻唱起一支没人听过的小调。
歌声稚嫩,不成章法,却总能在第三句转折时,让村中某些多年失语的老人或孩童突然流泪。
有个七旬哑婆,二十年未发一言,此刻猛地站起,指着村西方向嘶喊:“招娣!我的招娣没死!她穿着红肚兜,左脚底有颗痣!”
另有一名十岁男孩,原本痴傻呆坐,此刻伏地痛哭,连呼乳名:“阿丑……阿丑回家了……”
葛兰亲眼目睹三次,终于信了蓝阿公的话:这不是巧合,是血脉间的原始共鸣。
“她不是在找人,”蓝阿公蹲在村外溪边,手中捏着一枚刚采集的小满落发制成的签,“她是在唤醒记忆本身。就像蜂群靠气味识亲,她靠的是‘无名之力’——那种尚未被命名系统污染的本真之感。”
他将最后一枚“引心签”交给一名寻亲队伍的领头汉子,叮嘱道:“随身带着,靠近至亲三丈之内,签尾会渗出血露。别怕,那是认亲的泪。”
夜复一夜,白灯笼越点越多。
而在凤栖岩最高处,顾一白独立崖边,肩头怒哥收翼不鸣。
他手中握着一块漆黑如骨的残核,表面布满龟裂纹路,中心隐隐搏动,似有心跳。
“地脉震荡又强了三分。”他低声说,眸光冷锐如刀,“终祭计划……快压不住了。”
远处湖面波澜不起,唯有陈哑婆石像静静俯视人间。
他缓缓抬起手,将那残核递向怒哥。
“衔去。”声音极轻,却含铁石之重,“沉入湖底,放在她脚下。”
怒哥点头,双翅展开,金羽在月下泛出金属般的光泽。
风起时,顾一白忽觉袖中断金蝶残翅微颤——那是罗淑英意识崩解前最后送出的一丝执念。
他闭了闭眼。
而真正的风暴,还未降临。暴雨如注,天河倾覆。
顾一白立于凤栖岩断崖,衣袍猎猎,目光穿透雨幕,落在湖心石像脚下那片幽黑水域。
怒哥早已归巢,金羽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唯有尾羽根处一道暗红烙痕未被雨水冲淡——那是他亲手以蛊火将地图刻入雏鸟血脉的印记。
七处红点,如七颗凝固的心脏,在羽根深处微微发烫,其中一点正灼烧着清源村祠堂地底。
“来了。”他低语。
不是猜测,是感应。
地脉的震颤已从沉闷转为尖锐,如同巨兽在土中翻身,骨骼摩擦发出呜咽。
那块“心叩子”残核并非死物,而是上古名契仪式的遗蜕,能摄取散落人间的执念波纹,映出被抹去之人的囚禁轨迹。
而今它浮出图景,意味着《焚名簿》的封印正在崩解,那些曾被献祭为“替命童”的魂灵,开始反向叩击现世。
但他不能声张。
阿朵若知祠堂之下便藏有活童,必亲自破土。
可那一处地穴布有“逆脉锁魂阵”,贸然开启,不仅会惊动守默监潜伏的地师余党,更可能引动终祭提前启动——届时,七座囚点同步引爆,百里地气倒灌,整个苗疆都将沦为养蛊之皿。
他必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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