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回来了。
在第五天的黎明。
三十辆大车，卷着漫天尘土，冲开了云梦县死寂的城门。
车上，是足以堆满整个县衙库房的药材。
当第一碗浓黑的汤药，被撬开嘴灌进李屠户的口中。
当他身上那扭曲诡异的黑色符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消退。
整个云梦县，活了过来。
林澈没有休息。
他亲自坐镇药棚，三天三夜，眼都未曾合上。
直到最后一个病人脱离凶险，他紧绷的身体才终于垮掉，倒在了李霓裳的怀里。
这一觉，他睡得无比深沉。
梦里没有邪魔，没有瘟疫，只有云梦县初升的朝阳，暖洋洋地洒在身上，一片安详。
……
这一世的轮回，并未就此结束。
第一个十年。
他自云梦走出，入主州府。
面对盘根错节的百年望族，他不动刀兵，只修水利，兴农桑。
万千流民有了活路，有了饱饭。
百姓用最朴素的拥戴，将那些世家大族的根基，一点一点，彻底架空。
忉利天，轮回镜前。
孙悟空咧嘴，金色的眸子里闪着光：
“好个以柔克刚，釜底抽薪！比俺老孙的棒子，用得巧！”
普法天尊面具下的神情一滞，
镜中那万民跪拜、敬若神明的画面，宛如一根尖刺，扎在他法理构筑的世界里。
第二个十年。
他官拜尚书，立于朝堂。
边关狼烟欲起，百万生灵危在旦夕。
他舌战群儒，立下军令状，孤身出使。
于万军阵前，凭三寸不烂之舌，止戈息武，换来边境三十年和平。
忉利天，轮回镜前。
杨戬看着镜中那个文弱的身影，竟能力挽狂澜，眼神中闪过一丝罕见的赞许。
第三个十年。
他鬓染风霜，官居宰辅。
老皇临终托孤，新帝年幼登基。
他以一人之身，镇朝局，压宗亲，清吏治，兴文教。
待新君成年，他即刻交出相印，请求告老还乡。
小皇帝拉着他的衣袖，泪流满面，最终尊其为“帝师”，许其“见君不跪，入朝不趋”。
暮春。
柳絮纷飞，京城车水马龙。
林府的马车停在了一处街口。
“爹，咱们府邸在朱雀大街，来这里是？”
长子林瑾掀开帘子，有些不解。
他如今已是翰林院的侍讲学士，前途无量。
轿内的林澈，已是半百之人。
他摆了摆手，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疲惫：
“今日休沐，不走官道。下去走走，看看这京城里，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身旁，同样年过半百的李霓裳会心一笑，为丈夫整理了一下常服的衣领。
林澈带着家人，走进了那片繁华背后，破败的旧巷。
他一边走，一边对儿子说：“为政者，眼不能只往上看。”
“要往下看。”
“你看到了多少阴影，才能知道，要将光明引向何方。”
林瑾身躯一震，躬身受教。
就在这时，一个坊卒正粗鲁地推搡着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乞婆。
“滚开！臭要饭的！”
老乞婆被一脚踹到墙根，怀里抱着的破碗摔在地上。
她浑身恶臭，嘴里流着涎水，眼神痴傻，只是死死地望着街口食铺里挂着的烧鹅。
“肉……吃肉……”
她疯疯癫癫地念叨着，又想往前爬，被坊卒一脚踩住手背。
周围人指指点点，满是鄙夷。
“又是这个疯婆子，真晦气。”
“听说她年轻时可漂亮了，可惜嫁错了人。”
“可不是，她男人好赌，学人放印子钱，结果十几年前被新上任的京兆尹给办了！
听说那位京兆尹，就是林相爷一手提拔的！”
“嘿，这叫报应！她当年不是瞧不起林相爷是个穷书生吗？
结果呢，自己栽在了林相爷缔造的这朗朗乾坤里！”
李霓裳顺着丈夫的视线望去，也看见了那个在地上蠕动的可怜妇人。
她心有不忍，轻声说：“夫君，她……”
林澈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
看着那个在地上挣扎，满心满眼只剩下“吃肉”两个字的老妇人。
那张被污垢和岁月侵蚀的脸，依稀还能辨认出当年的轮廓。
李金凤。
林澈的手指，在袖中轻轻动了动。
他只需要一个眼神，甚至什么都不用做，这个女人未来的日子，便会比此刻凄惨百倍。
这是最理所当然的报复。
这是最酣畅淋漓的打脸。
忉利天，轮回镜前。
普法天尊的面具下，第一次透出了一丝期待。
他等待着。
等待着林澈显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憎恨，一丝一毫的快意。
然而，林澈只是抬起手，对身后的亲兵，平静地吩咐了一句。
“去。”
“给她一碗热饭，一件干净的棉衣。”
亲兵愣住了，但没有多问，躬身领命。
街角处，李金凤正抱着头，躲避着坊卒的打骂。
忽然，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她。
她吓得浑身一抖。
预想中的拳脚没有落下。
一碗还冒着腾腾热气的粥，被放在了她的面前。
紧接着，一件厚实、干净的棉衣，披在了她瘦骨嶙峋的身上。
李金凤彻底呆住了。
她抬起头，看着那个面无表情的亲兵。
“相……相爷赏的。”亲兵有些不自然地说道，“快吃吧。”
相爷？
哪个相爷？
李金凤浑浊的脑子，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清醒。
她想起来了。
那个刚刚走入巷口，虽着常服，却依旧气度不凡的身影。
那个她曾经不愿嫁的穷小子，肆意羞辱，断言永无出头之日的林澈……
如今，是当朝帝师。
而他，赏了她一碗饭，一件衣。
没有羞辱，没有嘲讽，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
那碗肉粥的香气，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咽喉，比最烈的毒药，还要灼烧她的五脏六腑。
那件棉衣的温暖，贴着她的皮肤，比最冷的冰雪，还要冻结她的血液。
她端起那碗肉粥，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灌。
滚烫的粥，烫得她满嘴是泡。
她感觉不到。
吃完了。
她抱着那件干净的棉衣，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没有再疯言疯语。
在路人惊异的目光中，她第一次没有走向更阴暗的角落。
她朝着有光、有水的方向走去。
护城河。
她跪在河边，用冰冷的河水，一遍遍地冲洗着自己乌黑的面庞。
她想洗掉这十几年的肮脏与疯癫。
却只在倒影中，看到了一个衰老、丑陋、满眼悔恨的自己。
“啊……啊……”
无声的哀嚎从她喉咙里挤出，悔恨的泪水，终于冲垮了她最后一丝神智。
当夜，巡夜的更夫在河边发现了她的尸体。
她蜷缩着，紧紧抱着那件干净的棉衣。
脸上没有痛苦，只有两行被河风吹干的泪痕，仿佛在对这个她永远错过了的世界，做最后的忏悔。
……
忉利天，轮回镜前，一片死寂。
孙悟空、哪吒、杨戬，三位威震三界的大神，看着镜中那蜷缩在河边的瘦小身影，久久无言。
他们预想过千万种结局。
或是林澈功成名就，李金凤跪地求饶。
或是狭路相逢，林澈将其狠狠羞辱。
可他们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一场无声的审判。
一次最仁慈的复仇。
所有人的视线，最终都落在了普法天尊的身上。
这位执掌天规，视法理为至高的司法天神，此刻，只是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
他想在林澈的轮回中，找到一丝一毫“恶”的痕迹，去证明人性本就需要严苛的法度来约束。
他找了。
他看到了林澈散尽家财，救一城百姓。
他看到了林澈三十年如一日，行善政，积功德。
他看到了林澈位极人臣，却对羞辱过自己的仇人，随手施以悲悯。
他想找一把刀。
却只看到了一碗粥。
他输了。
在这场关于人性善恶的论争中，他输得彻彻底底。
轮回镜的画面，定格在那条寂静的河边。
普法天尊的躯体，纹丝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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