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的闭馆音乐像潮水般缓缓褪去，留下死寂的空旷。林默独自坐在角落，台灯的光晕将他笼罩在一小片孤岛之中。他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已经静止了许久。屏幕上的代码像一团纠缠的毒蛇，吐着信子，他却连移开视点的力气都没有。
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死机——不是思维停滞，而是整个意志系统的彻底瘫痪。他能清晰地看到问题所在，甚至能推演出三种解决方案，但连接思考与行动的神经通路仿佛被彻底切断。他只能看着，像一个被囚禁在自己颅骨里的旁观者。
脚步声。
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的、柔软的节奏，踩在空旷图书馆的木地板上，由远及近。
林默没有抬头。但他的呼吸几不可查地屏住了一瞬，肩线微微绷紧。一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预感像冰冷的蛛网，无声地覆上他的后颈。
一双柔软的手从后面轻轻覆上了他的眼睛。带着一丝淡淡的、甜腻的栀子花香。
“猜猜我是谁？”声音轻柔得像羽毛拂过耳廓，带着一丝娇憨的、恰到好处的玩笑意味。是苏婉。
林默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他没有动，也没有回答。大脑的宕机状态被强行干扰，内部响起一片尖锐的静电噪音。
苏婉的手没有离开，反而更轻柔地蹭了蹭他的睫毛，仿佛在安抚一个闹别扭的孩子。“怎么不理我呀？是不是…生我气了？”声音里渗入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和不安，“我知道，我昨天可能太依赖你了，让你累了，对不对？”
她的指尖微凉，触碰却带着一种灼人的、无法拒绝的亲密。每一个字都像精心校准过的探针，精准地刺向他内心最深的愧疚与保护欲内核。他应该说什么？他应该转过身，用温柔的面具安抚她，告诉她“没有的事”。
但他动弹不得。意志的齿轮锈死在一片情绪的泥沼里。
就在这时，另一串截然不同的脚步声急促地响起，像密集的鼓点，打破了这片刻意营造的静谧。
“默哥！”
林小雨几乎是冲过来的，一把将厚厚的文件夹“啪”地一声摔在他旁边的桌子上，震得台灯都晃了晃。她头发有些凌乱，眼圈下是明显的青黑，整个人像一张拉满的弓，散发着濒临崩溃的焦灼能量。
“完了！全完了！线下数据对不上！模型根本跑不通！明天就是最终汇报！！”她语速极快，声音带着一丝劈裂的嘶哑，根本无视一旁还捂着林默眼睛的苏婉，或者说，她此刻的世界里只剩下她和她的“技术灾难”。
苏婉的手微微一僵，缓缓从林默眼前滑落。她没有看林小雨，目光依旧落在林默僵硬的侧脸上，嘴角那丝温柔的弧度淡了些，语气却愈发柔软，带着一种被冒犯的、脆弱的克制：“小雨，我们在说话呢…”
“说话重要还是项目重要？！”林小雨猛地转头，视线像刀子一样扫过苏婉，随即又牢牢钉回林默脸上，“默哥！现在！立刻！你需要帮我！没有你这次我真的会死！”
两股强大的、性质截然相反的引力场同时作用在林默身上。一边是苏婉冰冷柔软、需要他即刻安抚的“受伤”情绪；一边是林小雨炽热尖锐、需要他立刻解决的“致命”危机。
他的太阳穴突突地狂跳，视觉边缘开始发黑。两种无法兼容的回应模式在他颅内疯狂冲撞、短路，爆发出灼热的火花和浓烟。责任感嘶吼着让他优先处理林小雨的紧急事故，共情本能却尖叫着必须先抚平苏婉的“委屈”。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一点干涩的、类似气流摩擦的嘶声。
“你看，他不想理你。”苏婉轻声对林小雨说，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胜利感，她的手轻轻搭上林默的肩膀，指尖微微用力，像一个无声的宣告。
“你他妈对他做了什么？！”林小雨的怒火瞬间被点燃，她猛地上前一步，几乎要揪住林默的衣领，“你把他弄成这副鬼样子！他现在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这就是你要的？！”
苏婉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林默，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一种深沉的、被误解的悲伤，这悲伤像一面镜子，逼着林默去看自己此刻的“不堪”和“失职”。
林默感到胸腔里的空气被一点点抽干。她们的争吵，她们的需要，像两只无形的手，一左一右地扼住了他的喉咙，缓慢而坚定地收紧。
他猛地站起身！
动作突兀得让两个女人都瞬间安静下来，惊愕地看着他。
他却只是站在那里，身体几不可查地摇晃着，脸色苍白得像纸，瞳孔涣散，焦点不知落在虚空中的哪一点。然后，他一把抓过桌上那个属于林小雨的、沉甸甸的文件夹，另一只手，近乎僵硬地、轻轻碰了一下苏婉冰凉的手背。
接着，他转过身，像一个被设定好最终指令的机器人，迈着有些踉跄的、却异常坚定的步子，径直朝着图书馆内部、小型团队讨论室的黑暗走廊走去。
他选择了最直接、最物理的方式，同时响应两人——拿走林小雨的问题，给予苏婉一点触碰的安慰。至于他自己内部已经彻底烧毁的系统，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苏婉和林小雨都愣住了，看着他那近乎悲壮又异常空洞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黑暗里。
几秒钟后，林小雨先反应过来，低咒一声，快步跟了上去。
苏婉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动。她低头看着自己刚刚被林默碰过的手背，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冰冷的、颤抖的触感。她缓缓收拢手指，仿佛要握住什么，脸上那抹担忧和悲伤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难以捉摸的平静。
她知道，他去了。像以往每一次一样。
而她，只需要安静地等待。等待他处理完那边的“火灾”，然后，再次完整地回到她的身边，填补她所需要的那个“空洞”。
黑暗的讨论室里，林默将文件夹摊在桌上，台灯的光照亮他毫无血色的脸。他拿起笔，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开始在纸页上疯狂地书写、演算，试图用纯粹的、物理的劳作，来掩盖内部世界彻底崩塌的轰鸣巨响。
林小雨站在门口，看着他近乎自虐般的专注，第一次，没有催促，没有说话。
一种冰冷的恐惧，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她的脊背。
她仿佛看到，眼前这个人，正在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一点一点地，彻底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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