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渡的寒意在新年将近时似乎也收敛了几分锋芒。呼啸的北风虽仍刮过运河结着冰凌的河面,带着割脸的生冷,但那股子透骨的、混杂着血腥记忆的肃杀之气,已被一种日渐高涨的、充满烟火气的喧嚣所驱散。
这是属于“江南春慢”的鼎沸。
渡口后方那片占地广阔的“江南春慢”商行总号,如今已是金陵至运河沿线最炙手可热的存在。数丈高的楼前,宽阔的场地上车马如龙。
满载着来自运河上游瓷器、丝绸、药材的货车刚卸下货物,立刻又有装着打包好的布匹、成酒、精巧手工制品的车队挂上“江南春慢”的镖旗,在精悍镖师的护持下启程。镖旗猎猎,黑底镶银线的旗帜上,一只浴火凤鸟振翅欲飞,成了往来商旅最信赖的标志。
招贤榜前的盛况丝毫不亚于繁忙的商路。一张巨大的、以朱砂勾勒纹路的告示前,挤满了形形色色的江湖客:有负刀佩剑、眼神锐利的青年游侠,有穿着虽朴素但步履沉稳的落魄武师,也有背负着血海深仇、寻求一方安生之地的孤客。
柳衔蝉指派的一位口齿伶俐、行事有度的年轻管事,正站在台阶上,对着黑压压的人群朗声解释着江南春慢的规矩和不同位子的职责,声音几乎要被喧嚣淹没。
“柳掌柜真是治下能手。”惊轲站在商行侧面一处搭建好的观景回廊上,裹着厚实的貂裘大氅,俯视着下方这幅忙碌繁荣的画卷。他脸上带着一种放松的笑意,少了些逼人的锐气,只余些许疲惫过后的慵懒与不易察觉的满足。
他身边站着柳衔蝉。二十出头的年纪,脱去了浮华艳帜的华服,一身利落却不失庄重的藕荷色织锦长袄,外罩狐皮滚边比甲,螺髻高梳,只斜插一支素雅的珠钗。那张经过风霜却愈发透出精干韵致的美艳脸庞上,少了几分刻意的媚,添了运筹帷幄的从容。
“当家的是根基。”柳衔蝉的声音是惯常的圆润好听,却多了几分当家理事后的沉稳,“没有你从江南带回来的赫赫威名,没有咱不羡仙这块金字招牌在后面撑着,哪有这些人蜂拥而至?广大哥那边也争气,新开的两条河上商路,利润已超往年三成。”
她下巴朝忙碌人群里努了努。只见广胡子正在跟几个北地打扮的大客商说话,手舞足蹈,唾沫星子在寒冷的空气里都能看到亮光,大腹便便却精力充沛,脸上是意气风发的红光。
回廊另一侧,一个清瘦的身影坐在条案后。江无浪换了身新做的青色棉袍,袖口镶着暗色云纹,显得精神了不少。他面前并非酒壶,而是一副黄铜包边的精致算盘和厚厚的两摞账册。
修长的手指在算盘珠玉上拨动跳跃,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噼啪声响,速度极快却又带着一种闲庭信步般的从容不迫。惊轲注意到,浪叔那总是微阖的、带着几分世事沧桑迷离的眼睛,此刻在算珠跳跃间反而显得特别专注,甚至……明亮。
这是一种浸淫在自己最拿手、最能感到安稳领域中的神采。曾经的江湖大侠,竟在这商贾的锱铢必较中,展露出另一种动人的神韵。
“江叔……”惊轲走过去。
江无浪拨下最后一颗珠子,抬头,脸上竟也带了点淡淡的笑意,朝惊轲扬了扬手中的一本账册:“小十七跟裴大哥的‘铁臂坊’上个月的流水,比上上月多了五成。十七在账册后面给你画了个……”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形容词,“嗯…很有力量的笑脸?说谢谢你给他找到这么多活计。”
那笑容里满是无奈又纵容。“你也是好本事,就连我现在都得给你打下手了。”
惊轲脑子里立刻浮现出小十七那张巨大憨厚的脸趴在比他手掌大不了多少的账册上,用粗炭笔憋着一个巨大丑萌笑容的样子,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这小傻子!江叔您肯定不忍心我劳累过度,这才来帮我的,我知道。”
温暖的感觉如同回廊下不远处烧得噼啪作响的炭火盆,一点点烘烤着他心底被江南血雨冰封的角落。这不是刀锋上舔血的搏杀换来的虚假安稳,这是他和这群人亲手用汗水和勇气一点点构建起来的、看得见摸得着的根基。是真正的家业。
“当家的,”柳衔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除夕夜宴已经备下了,按你之前说的,要办得‘比樊楼还热闹’。只是……”她略一迟疑,看了眼不远处安静站在角落里、抱着手臂如刀刻石像般沉默的伊刀,“收留的那些新投来的江湖兄弟,还有不少妙善洲带来的孤儿,地方是否……”
“地方不够,就摆到外面大街上去!”惊轲大手一挥,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豪气和“不羡仙少东家”特有的张扬,“酒管够!肉管饱!给孩子们都发新棉袄和压岁钱!告诉他们,不用拘束,这就是自己家过年!衔蝉姐,你就受累,再辛苦几天,把这神仙渡的街面都给我铺上红毡毯,挂上最大的灯笼!让整个神仙渡都亮起来!暖起来!”
他这话说得中气十足,引来稍远处几个正帮着卸货的伙计和小管事们一阵低声欢呼。柳衔蝉看着他神采飞扬的侧脸,眼底深处最后一点迟疑也消退了,换上一种混杂着“果然如此”的无奈和由衷的“与有荣焉”的光亮,重重点头,转身利索地安排去了:“是!当家的放心!”
“老大!”
一个细软清脆的声音从回廊下方传来。惊轲循声望去,只见红线裹得像只圆滚滚的小绣球,穿着簇新的红底绣金边夹袄,正仰着小脸看他,大眼睛扑闪扑闪。她旁边站着王姝与。
姝与披着厚厚的月白织锦羽缎斗篷,帽兜边缘镶着柔软的雪狐毛领,衬得她巴掌大的小脸越发苍白,唯有微微上扬的菱唇透着一丝血色。
她扶着冰冷的回廊栏杆,纤细得一阵大风似乎就能吹走,眼中却带着温柔的喜悦,朝惊轲轻轻挥了挥手,咳了两声才道:“哥,外头冷,当心寒气。”声音清冷,带着一丝病后的虚弱。
惊轲的心瞬间化了。
他快步走下回廊的台阶,直接一把将扑过来的红线举了起来,引得小姑娘咯咯直笑。然后放下来,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牵起妹妹冰冷柔软的指尖。
“不怕,”他低头对着姝与,声音放得极其轻柔,“哥身上阳气足,给你们暖暖。”他用那只握过刀剑、沾染过无数血雨的手,小心翼翼地拢着妹妹冰凉的手指,搓揉着,试图驱散那刺骨的寒意。
他眉宇间那份对着外人或玩世不恭或精于算计的“少东家”面具彻底卸下,只余纯粹到毫无保留的疼惜。
“走,带你们去看裴叔给小十七打的新大锤去,比我都高!他还想试试能不能用你教他那个什么法门催熟桃树,说要给明年桃花源开业添个‘神树’异象……”
他一边絮叨着些家长里短、甚至有点匪夷所思的笑话,一手牵着红线,另一臂膀则自然而然地虚拢着姝与瘦弱的肩膀,试图用自己的高大身影为她遮挡穿廊而过的寒风。
兄妹三人,就这样沿着清扫过积雪、洒了碎石灰线的小径,缓缓朝着烟火气最浓郁的铁臂坊方向走去。阳光短暂地刺破云层,落在惊轲高大挺拔的背影和他小心翼翼护持着的两个纤细身影上,铺开一地细碎而温柔的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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