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处暑令
一、处暑至
民国三十三年八月二十三,处暑。北平城仿若被倒扣于一只刚揭盖的蒸笼之中,热气沉沉下压,地皮渗出一层白碱。阜成门内“梅雪扇庄”后院,忍冬赤足踏于井水浸过一夜的豆青石上,却未觉凉意——石面被暑金晒得发软,宛如一块温热的铜饼。老铜锤赤膊扛着一扇骨箱,箱内并非扇骨,而是十根“处暑令”——长二尺八、径二寸的空心芦管,管内分作两节:下节填有硝磺、银粉、樟脑,上节灌入新鲜羊脂,脂面浮着一层细盐,盐上插着三茎“金盏银台”——即旱金莲,花蕊藏有“霜信子”(极细之白磷丝),筒口以蜡封,蜡面以针刻“暑”字,一笔一棱,仿若给秋老虎拔牙。今夜将走“处暑令”线:自西直门出,经白石桥、紫竹院、昆明湖西堤,越红山口,直插平西磨镰岭北站,全程一百单八里,昼伏夜行。处暑夜金风未起,燥火先伏,一触即喷脂火,火能贴水不熄,专焚伪警水上仓库。忍冬以井水拭手,井水竟温,仿若夏天最后一泡尿撒入井中。
二、金风死
清晨时分,夜色仍未完全褪去,暑气却丝毫没有消减的迹象。然而,就在这时,屋顶的瓦垄上却率先泛起了一层“金鳞”般的碱霜。一只猫咪静静地卧在屋脊上,它的背部弯曲如铁,尾巴的尖端微微颤抖着,仿佛在抖落一夜的烦热。随着尾巴的抖动,一些细小的尘埃纷纷落下,当它们撞击到瓦片时,竟然发出了“叮”的一声,仿佛迸溅出了火星一般。
在扇庄前街,卖冰棍的梆子只被轻轻敲了半声,就突然裂开了。原来,这枣木梆子被炎炎夏日的高温暴晒得自行爆裂了。而那装冰棍的木桶底部,剩下的冰块也早已融化成了水,水中还漂浮着几片枯黄的槐树叶,仿佛是有人将秋天提前折叠进了井里,然后又被井绳提了上来。
忍冬身着一袭青布裤和月白色的褂子,头发被塞进草帽里,她假扮成“送冰女”的模样,肩上挑着两桶碎冰。在冰的底部,压着十支“处暑令”,这些用芦管制成的冰棍,因为被井水浸泡过,所以外表还包裹着一层湿漉漉的葛布,以防止它们自行融化。而扁担的另一头,则悬挂着一只空荡荡的鸟笼,鸟笼的门上别着一枚铜铃,铃舌被白色的纱布缠绕着,纱布浸满了井水,只要轻轻一摇晃,铜铃就会发出沉闷的声响。
忍冬挑着担子走出巷子,清晨的微风迎面吹来,但这风却不再像刀刃一般锐利,反而像是有人抡起了一把钝锯,将那滚滚的热气锯成了木屑,然后又像天女散花一样,将这些木屑狠狠地撒回到了她的脸上。
三、蝉声焦
巳正时分,蝉鸣声突然变得焦躁起来,时高时低,仿佛要将这炎炎夏日锯成无数碎骨,然后再将这些碎骨研磨成一团,硬生生地塞进人的耳鼓里。
西直门城楼上,砖头被晒得发白,宛如被抽去了生命力一般。伪警们纷纷躲进瓮城门洞里,试图躲避这酷热的侵袭。然而,他们手中的枪管依然滚烫,只是不再冒出热气,取而代之的是一层白色的碱渍,就像是有人把夏天最后一口黏糊糊的痰液咳出,然后晾晒成了盐钉一样。
就在这时,忍冬挑着一担冰走了过来。桶壁上凝结着一颗颗水珠,这些水珠大如黄豆,滚落下来后瞬间就干涸了,只留下一道白色的痕迹,仿佛是谁在这灰蒙蒙的暑气中,用手指轻轻划下了一道金粉。
伪警们赶忙上前翻动冰块,希望能借此降温。然而,他们的手刚一接触到冰块,就被冻得发青,而指尖却冒出了白色的碱渍,仿佛冬天和夏天在他们的指缝间相互吐痰一般。
在冰块中,伪警们并没有发现芦管的踪迹,只找到了一只烧焦的蝉。这只蝉的翅膀已经被烤焦,腹部也裂开了,里面的金粉被风吹得四处散落。伪警们好奇地吹了一口气,金粉立刻飞舞起来,宛如一场极小的早霜降临。然而,这霜面却泛着金光,仿佛是谁将秋老虎的牙垢吹成了星星一般。
四、处暑火
未正,日西斜,风忽然有了脂,脂里藏刃,刃口贴地卷,芦叶被削成细针,一针针钉进脚踝,却不再流血,只流油。紫竹院废码头,荷盖翻背,像谁把一池绿被金刀割成碎碟,碟底却渗出一层黄脂。忍冬卸冰桶,将十支“处暑令”埋入淤泥土下,筒口斜朝天空,像十支温矛,等夜风来扣弦。老铜锤举灯杆,把灯挑高,灯影映日,竟呈金黄,像谁把太阳按进羊脂里煎。忍冬抬眼,见赵阎青穿灰呢巡长服,领两名伪警巡至码头上,枪刺闪,却闪不过风。赵阎青抬手,让日影斜掠,假意喝问:“冰税缴了没?”忍冬递去一只空火柴盒,盒侧以针刺“暑”字,内藏小纸:今夜湖面封船,借道一刻。赵阎青会意,把火柴盒揣进兜里,挥手放行,日影却有意照向泥滩,像谁把白昼撕开一道金缝。
五、秋夜脂
戌时初刻,夕阳西下,风刀蓦地收刃,地皮“嗤”地合拢,仿若有人将鏊子翻转,底火朝下,却不再滚烫,仅余温热。蝉鸣止息,蛙声渐起,或高或低,犹如将暑天重新吞咽入腹,再呕吐而出,已然化为脂膏。忍冬与老铜锤、麻小六、林闯、小梅子,牵拉着十匹骡子,骡背上驮着空篓,篓底铺垫着干燥的荷叶,叶上覆盖着碎冰,冰下藏匿着“处暑令”,宛如有人将夏天背负于背脊,再让秋风缝合一口。队伍沿着湖堤向西行进,风势渐缓,温度渐升,冰块逐渐融化,水珠滚落,落地瞬间干涸,留下一个个小凹坑,恰似有人在夜空中按下一枚枚黄色指纹。行至昆明湖绣漪桥,桥拱倒映水中,水不再沸腾,仅微微温热,鱼儿跃出水面,半空之中已无烘烤之感,仅沾染一层油光,仿若有人将一湖星子煮成了温汤。桥堍的老柳树,蝉声再次响起,却不再高亢,只是低沉地咳嗽,好似将夏天的最后一口油痰吐出。
六、处暑喷
子初,北风渐紧,风刀出鞘,刃口贴地卷,芦管忽抬头——北风顺刀,棉引“嗤嗤”吐黄舌,火舌钻竹筒,筒壁“噼啪”裂,声如老脂崩,十声连作一声“喷”,仿若秋夜被撕裂成十张黄帆,而后一同抖开。火帆掠空,直扑湖堤,堤上伪警水棚“呼啦”化作金炬,人影四散,恰似黄豆落入油锅。昆明湖水面被火帆映照,竟现金灰色,鱼跃出,半空已不烤,仅带一层油霜,犹如一湖星子被煮成熟月。伪警调水车,水车甫至,轮胎为秋风所割,“噗噗”两声,水车自瘫,宛如夏天被重新煮成一团金雾。火帆借风势,愈发狂躁,直扑对岸万寿山排云殿,殿角铜铃须臾间化金水,顺着飞檐流淌,恰似午夜被重新浇铸为一只巨大的金铃。
七、秋下沟
火帆后,湖堤静,暑气被撕开一道金缝,缝里藏一条暗沟——沟宽两柞,深一柞,上覆芦席,下铺苇垫,垫底垫滚木,木上置十二只木箱,箱内阿司匹林、油墨、电池、手摇发电机、密码本,箱外覆湿泥,泥上撒芦花,像谁把秋天重新埋回湖底。暗沟沿湖底石渠伸至红山口,沟口压断碑,碑面刻“处暑”二字,被火帆映得金白,像谁把节气刀劈再按进泥。忍冬与交通队员伏沟内,以手为铲,把湿泥抹平,汗落泥里,“嗤”一声冒黄烟,像谁把皮肤也当脂媒。沟口火帆掠过,芦花焦卷成灰,灰黄,像谁把秋天重新洗成纸灰。灰落箱上,覆人,像把大地重新刷成金。风气温,火药味混脂香,像谁把午夜重新炼成一枚巨大的金漆,烙在湖底。
八月的秋天,火帆渐渐远去,暑气也随之消散殆尽,连灰烬都不剩一丝。夜幕降临,星星像被谁戳破了无数个小洞一样,一粒一粒地漏了下来,洒落在湖堤残水中。湖水虽然还有余温,但已不再冰冷,倒映着星星,仿佛是银河被搬到了这里。
忍冬用手捧起水,洗去脸上的灰尘,那水滚热,却也不再滚烫,就好像夏天被重新洗成了秋天。她下令让众人抬起箱子,箱子虽然沉重,但却不再让人觉得沉甸甸的,仿佛是谁把希望重新掂量成了轻盈。
十二只箱子,十二个人,每人负责一箱,他们背着芦灰,沿着暗沟前行,宛如十二只黑蚁,缓慢而坚定地爬向红山口,爬向黎明,爬向黎明里最后一盏金灯。那盏白纱黄灯,高高地挂在崖头,灯影映照在灰秋之上,竟然呈现出淡淡的金色,宛如秋天被重新点亮。
九、秋灯金
红山口,关帝庙,庙前古松,松皮被火帆割过,裂口流松脂,脂滴落地,“嗒”一声凝成金珠。松枝挂白纱灯,灯底埋炸药,索连庙门,门开即爆。庙内,关帝像须焦,目却愈赤,秋夜看,像燃炭里嵌两丸冰。供桌上,一排陶钵,钵内插芦管,管上系白纱条,条写“处暑”二字,像谁把节气重新供上神龛。老铜锤举灯杆,把灯挑高,回身对忍冬低语:“庙后崖下,藏十匹骡子,驮空篓,篓底垫焦荷,外覆芦花,像谁把秋天背成灰。”忍冬颔首,把最后一箱阿司匹林放供桌,箱上覆一只铜壳座钟,钟面停于辰正,钟摆被布条缠死,像谁把黎明扼住喉咙。座钟底,藏最后一卷“忍冬霜”改良油纸,油纸卷成细卷,塞钟摆空心杆,外塞软木。她抬眼,秋幕里,崖头金灯晃,灯影映灰秋,竟呈淡金,像谁把秋天重新点亮。
夜幕降临,处暑已过,繁星如粒粒珍珠般从夜空中洒落,仿佛是有人将黑夜戳出了许多小洞。在山涧底部,积水汇聚成一面镜子,倒映着星空,星星宛如在睫毛上闪烁,仿佛有人将银河搬到了这里。忍冬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捧水,再次擦拭面庞,水温虽然依旧,但已不再冰冷,就好像是有人将夏天重新洗成了秋天。
她缓缓站起身来,崖头的金灯依然明亮,那白色的纱帐和黄色的灯光,在秋夜的映衬下,宛如将月亮重新拴在了松梢。
她轻声呢喃道:“处暑令,秋火喷;秋火喷,暑气尽。”
崖头的金灯微微摇晃,灯影映照在灰色的秋景上,竟然呈现出淡淡的金色,仿佛是有人将秋天重新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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