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幕·断指》
腊月初九,破晓前最黑的一刻。
北平德胜门外,废“旃檀寺”改建的临时检疫所,雪把钟楼盘成一座哑掉的八音盒。
正殿檐角挂着半截冰凌,像谁给菩萨点一炷不会滴泪的蜡。
殿内,只一盏汽灯,灯罩裂了条缝,火舌从缝里探出,舔着黑暗,也舔着两个人的影子。
沈清禾与苏砚舟。
中间,一张供案,案上没香炉,只有一截断指——
左手无名指,指根齐整切痕,骨面泛青,血已冻成玛瑙。
断指旁,压一张窄条毛边纸,纸上以血写一行小字:
“卯时三,风隙,口外,断指续命。”
字迹枯瘦,却像一柄薄刃,在灯火里微微闪光。
沈清禾的左手藏在袖中,指根缠一方手帕,帕角渗着一圈暗红。
那是她自己的温度,也是她刚刚交出的筹码。
01:20,寺外脚步踏雪,三急两缓。
顾燕笙推门而入,呢大衣上积着一层干雪,像披了一件会碎甲的铠。
他先看那截断指,再看沈清禾的袖,唇角浮出一丝几不可见的笑。
“忍冬的配方,你舍得不带血?”
沈清禾以右手拾起断指,指尖轻抚冻硬的关节,像在确认一件易碎之器。
“指给了,路就通了。”
她声音低而稳,仿佛那截指骨只是她口袋里最后一枚零钱。
苏砚舟立于供案另一侧,折扇半开,扇面白梅被灯火映得发红,像雪里突然盛开的火。
他并未看断指,只注视沈清禾袖中渗出的血痕,眼底暗潮微涌。
“卯时三,口外风隙,”他低声补全纸上的暗语,“是送活路,还是送葬场,全凭风向。”
顾燕笙抬手,露出掌心里一枚小小铜管——
拇指粗,寸许长,管壁钻七孔,对应七味原料剂量,正是“忍冬慢毒”的母版“音匙”。
“上车之前,把数字填进孔里,”他把铜管推至案心,与断指并列,“我保你兄妹全身而退。”
铜管在灯火里泛幽蓝,像一条缩成戒指的蛇。
02:00,寺门再被推开,风雪夹着松本千鹤闯入。
和服外披白色医褂,领口却别一枚黑龙会赤纹徽章,手里拎恒温箱,箱里这次不是玻璃管,而是一套便携式指再植器械——
他想要的不只是配方,还有“活体忍冬”的循环数据。
“沈小姐,指体六小时内接回,功能可恢复九成。”
他以生硬汉语开口,目光落在断指截面,像看一件尚未拆封的样品。
“把配方和血流速率同时给我,我当场给你缝回。”
恒温箱被打开,微型手术灯亮起,冷白光束“啪”一声钉在供案上,断指被照得几近透明,连冻住的毛细血管都清晰可见。
沈清禾却后退半步,右手护住左袖,像护一盏将熄未熄的灯。
02:30,侧殿门吱呀而开,载洵格格一袭暗紫旗袍,外罩狐裘,医箱换为一只小巧手炉,炉盖镂团龙,龙口吐白雾。
她看也不看旁人,径直走到案前,以银镊夹起断指,放入炉顶托盘,炉内暗置恒温炭,能保持指尖活性而不致二次冻伤。
“血我可以不要,”她抬眼,眸色如手术刀背,“只要你答应随我去协和,做三期低温凝血实验,指体我原封奉还。”
说话间,她指尖轻点炉盖,托盘微倾,断指在暖雾中慢慢转了一圈,像被推迟的时针。
03:00,寺外传来汽车引擎闷响,车灯被厚雪捂住,只剩两团昏黄。
沈墨生跌跌撞撞进来,大衣被撕去半幅,手里攥一张被雪浸软的报纸——
《大公报》号外,铅字模糊,却能辨出头版标题:
“日军突袭天津站,军统交通线全毁”
他扑到供案前,伸手想夺那截断指,却被顾燕笙扇尖逼退。
“清禾!船没了,线断了,再不给配方,就真没退路了!”
他声音嘶哑,像被雪堵住喉咙的兽。
沈清禾抬眼看他,眸色沉静得近乎陌生:
“哥,退路早没了,”她轻声道,“从我把指切下那一刻起,路只向前。”
03:20,汽灯忽然“啪”地爆芯,火舌窜高,将供案上四道影子一齐拉长,像四柄倒悬的剑。
沈清禾趁机拾起铜管“音匙”,以右手小指蘸左袖血珠,依次填入七孔——
1·冬凌草素
2·忍冬酯
3·玄霜苷
4·雪刃碱
5·墨梅酮
6·松烟酸
7·——
最后一孔,她停住,抬眼望向苏砚舟。
苏砚舟折扇合拢,扇骨轻敲掌心,发出极轻的“嗒”,像更鼓里漏掉的一拍。
“留空,”他低声道,“让风决定最后一味。”
沈清禾会意,把铜管收入怀,断指亦被她从暖炉取回,以帕包好,藏进贴襟。
03:30,殿外枪声忽起,远处巡逻队发现暗哨,子弹擦过飞檐,冰凌碎落,像一场突降的琉璃雨。
佐久间的宪兵小队正从山门外包抄,手电光柱交叉,雪被照成白昼。
顾燕笙率先破门而出,长衫掠起一道雪浪,回身掷来一句:“卯时三,口外风隙,不来就永远别来!”
松本千鹤与载洵对视一眼,各率随从隐入侧殿暗廊,像两条互不相容的蛇被同一声锣惊散。
沈墨生想拉妹妹,却只抓住她一片衣角,“清禾——”
沈清禾却反手推他,借劲跃上供案,一脚踢翻汽灯——
火油泼地,“轰”地卷起一道火墙,将兄妹隔在两端。
火光照出她苍白的脸,也照出她眼底第一次不再收敛的锋芒。
03:40,后殿偏窗,苏砚舟折扇挑开木栓,回身探臂。
沈清禾借火墙遮蔽,飞身掠至,左袖血珠甩落,在雪地点成一串暗色花。
两人翻窗而出,没入寺后枯柏林。
雪深没过膝,脚印却极浅,像黑夜主动替他们抹平来路。
林外,一辆无灯马车静候,驾车人披蓑衣,帽檐压到眉棱,看不清脸,只露一截玄铁扇骨在袖口——
雪刃的标记。
马车启动,车辙碾碎薄冰,发出细碎的“咔嚓”,像给黑夜折一枚不会回头的书签。
04:00,寺中火墙燃尽,雪落,覆灭所有焦痕。
供案上,只剩一枚空铜管,七孔六填,末孔朝天,像一条未合的断语。
佐久间带人冲入,只抓住未及撤走的沈墨生。
“你妹妹呢?”
沈墨生被按跪在雪里,抬头,看天色,黎明前最黑的一刻正在褪去,东方泛起极细的银线。
他忽然笑,血从嘴角渗出,像给黑夜点一粒不会融的朱砂。
“她?——”
“上天了。”
话音落,第一缕天光劈开云层,照在空铜管上,末孔投下一粒极小的黑影,像给雪幕
留一道
不会愈合的
风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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