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灯假面》
腊月初十,黄昏。
北平东交民巷,六国饭店后身,废弃的“光陆电影院”门口,新立一只“雪灯”——
铁桶改制的街灯,周身凿满星形孔,火头在内,像给黑夜戴一张会漏光的假面。
灯下,等人。
等一场交易,等一次卸妆,等一个永远回不了头的替身。
18:30,电影海报残破,玛丽·璧克馥的笑脸被雪割成三瓣,风一掀,哗啦啦作响,像提前鼓掌的观众。
院内,座椅尽拆,空地中央摆一张旧化妆台,镜面裂成蛛网,镜前立一把高背椅,椅背用白漆写一行小字:
“戴上她,你就再也不是你。”
台侧,沈清禾。
她左手伤指已换薄木夹,夹外缠白纱,纱面渗一点黄药渍,像给黑夜补一粒不会褪色的星。
怀里抱一只“假面匣”——
柚木制成,内衬铅板,匣盖嵌一张薄如蝉翼的石膏面具,面具以她本人脸模翻制,眉眼细致,却缺一颗右眼下的小痣——
那是“忍冬”最后的标记,也是她留给自己的句号。
匣旁,苏砚舟。
折扇倒扣,扇骨夹一枚“雪灯芯”——
松脂与镁粉捏成的假烛,点燃即发白焰,焰心极冷,却能在五分钟内把石膏面具烤至微卷,像给黑夜递一张不会疼的皮。
18:45,院门推开,第一道脚步。
松本千鹤。
和服外罩白大褂,领口却别一只“能乐”假面——
狂言《骨》中的“女鬼”,白眼吊,嘴角裂到耳根,像给黑夜套一张会笑不会哭的壳。
他身后,两名宪兵抬一只“恒温棺”——
铝制,棺盖透明,内里已躺一人,少女,面容与沈清禾七分像,却缺那颗泪痣,胸口覆白绸,绸上放一张“通行证”——
印着“协和病理解剖室”字样,公章鲜红,像给黑夜盖一枚不会凝固的唇印。
松本以扇击掌,示意开棺,声音透过能乐面具,变得空洞:
“面皮我替你备好了,只需把‘忍冬’母液配方写在这张人皮上,”
他递来一支“血笔”——
针管改制的钢笔,笔尖中空,抽一次血,写一行字,字干即凝,像给黑夜缝一条不会掉的筋。
“写完了,你戴她的脸,她戴你的命,两全其美。”
19:00,第二道脚步。
载洵格格。
狐裘换成男式西装,头戴呢帽,帽檐压到眉心,像给黑夜安一副不会眨的眉。
她手里拎一只“医箱”——
却比往常大,箱底暗藏一套“面皮剥离器”:
手术刀、弯剪、止血钳、微电凝笔,一件件排得整齐,像给黑夜摆一套不会哭的餐具。
她把箱子放在化妆台,抬眼,目光落在石膏面具上,声音低而稳:
“我能把她右眼下那颗痣补回去,”
她指恒温棺里的少女,“只需你点个头,术后三天,连你自己都认不出真假。”
说话间,她指尖轻敲箱盖,发出极轻的“嗒”,像黑夜被谁悄悄补一次心跳。
19:15,第三道脚步。
沈墨生。
长衫被雪打湿,下摆结了一层薄冰,走路时“嚓嚓”作响,像给黑夜配一副不会停的拍子。
他怀里抱一只“戏箱”——
梨木旧箱,箱面贴残金箔,箔上写“春柳社”三字,箱里却是一套折叠齐全的“雪灯”面具:
白石膏为底,墨线勾眉眼,唇点朱,右眼下粘一颗人工泪痣——
与沈清禾那颗位置分毫不差。
他把戏箱打开,面具仰放,像给黑夜摆一面不会说话的镜子。
“我托人连夜赶的,”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点不合时宜的温柔,
“清禾,戴上它,哥带你走,津港最后一班船,十点三十分,不去重庆,去昆明,去找爹的旧友——”
他话未说完,被松本一声冷笑截断:
“船?沈先生,昨夜天津站已炸,海河封航,你的船早沉在闸口了。”
19:30,雪灯芯被点燃。
白焰升起,石膏面具被烤得微卷,边缘泛起极细的裂纹,像给黑夜铺一张不会疼的网。
沈清禾抬手,把面具取下,轻轻覆在自己脸上——
冷、硬、微甜,像给皮肤戴一层不会呼吸的壳。
她右眼下那颗泪痣,恰巧落在面具空缺处,像黑夜被谁悄悄点回一盏灯。
随后,她转身,面向恒温棺。
棺内少女仍在沉睡,呼吸极浅,胸口白绸随呼吸微动,像给黑夜盖一张会起伏的被。
沈清禾以右手拾起“血笔”,抽自己左袖血珠,俯身,在少女胸口白绸上写——
却非配方,而是一行小字:
“凌冬不凋,亦不复生。”
字迹鲜红,干后即黑,像给黑夜缝一条不会掉的筋。
写毕,她把“血笔”折为两段,一段抛入雪灯芯,白焰“噗”地窜高,像给黑夜补一次冷血的签名;
另一段,藏进自己伤指夹板,像给黑夜留一根不会疼的刺。
19:45,面具交接。
沈清禾把石膏面具轻轻覆在少女脸上,泪痣位置对准,微压——
“咔。”
极轻的裂响,面具边缘碎成八瓣,却恰好卡住少女颌骨,像给黑夜递一张不会哭的假面。
随后,她俯身,在少女耳畔低语,声音低得只有风能听见:
“从今往后,你是‘忍冬’,我是你。”
20:00,雪灯芯燃尽。
白焰灭,院内陷入短暂的黑,像黑夜自己卸妆。
再亮时,化妆台前,高背椅上,已换一人坐——
少女戴石膏面具,泪痣完整,胸口血字被白绸重新盖好,像给黑夜补一张不会说话的封条。
而沈清禾,已不见。
20:10,恒温棺被抬走,松本千鹤满意地在记录本上画勾,像给黑夜盖一枚不会质疑的章。
载洵格格合起医箱,目光在空椅上停一秒,转身,狐裘下摆扫过地面,把最后一粒石膏屑掩进雪里。
沈墨生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套“雪灯”面具,面具空荡,右眼下泪痣完好,却再无人需要。
他忽然笑,笑声被风撕成三瓣,一瓣撞海报,一瓣被雪埋,剩最后一瓣,像断箭,斜插进黑夜喉咙。
20:20,院门重新合上。
雪灯假面,完成使命。
雪落在空椅上,一层,又一层,像给黑夜叠一张不会融化的被。
而真正的沈清禾,此时已站在电影院屋顶——
她穿狐裘,戴男式呢帽,右眼下泪痣被药膏暂时填平,像给黑夜补一粒不会掉的星。
她俯视下方,雪灯余烬被风卷起,像一群白鸽扑火,却再无人抬头。
她抬手,把帽檐压到眉心,转身,沿屋脊,向口外,向风隙,向整个中国走去。
雪灯灭,假面成。
黑夜在此正式卸妆,却无人再识她。
她把自己留在人间,也把自己带走,像给整个中国
留一张
不会回头的
新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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