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交替的滕州城,像块浸了百年时光的老墨,浓淡相宜地铺在鲁南的平原上。城中心的霍府更是墨色里最沉的一笔——朱漆大门上的铜环被摩挲得发亮,门旁两尊石狮子瞪着圆眼,守着内里三进三出的院落,还有院子里那点藏不住的、属于大户人家的规矩与闲适。
但这份闲适,到了霍家十二岁的小少爷霍恒这儿,就打了折扣。
此刻是午后未时,日头正毒,蝉在院角的老槐树上扯着嗓子喊,把书房里的闷热又烘得稠了几分。霍恒趴在临窗的梨木书桌上,屁股底下的太师椅垫着冰凉的玉片,却还是挡不住他浑身的躁动。他面前摊着本《论语》,书页被风吹得翻到“学而时习之”那页,墨迹都快被他盯出洞来,可脑子里装的,全是些不着边际的玩意儿。
“小少爷,先生说了,这页得背下来,晚膳前要考的。”贴身小厮砚儿端着碗冰镇酸梅汤进来,见他又是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忍不住小声提醒。砚儿比霍恒大两岁,跟着他好几年,最知道这位小主子的心思——四书五经是磨人的枷锁,唯有那些神神叨叨的故事,才是能让他眼睛发亮的宝贝。
霍恒没理砚儿,手指偷偷从书桌抽屉缝里勾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本边角卷毛的手抄本,封面上没有字,翻开第一页,却画着座云雾缭绕的山,山尖上停着只五彩斑斓的鸟。这是他去年从城南书摊上淘来的孤本,名为《山海异志补》,别人都当是唬小孩的玩意儿,他却视若珍宝,藏在床板下,只敢趁没人时偷偷翻看。
“你说,这青鸾山真有仙人吗?”霍恒突然抬头问砚儿,眼睛亮得像淬了星光。他指着书页上的山,指尖在粗糙的纸面上摩挲,“书上说,山里有能活三千年的仙果,吃了能飞,还有仙人骑鹤,能呼风唤雨。”
砚儿赶紧把酸梅汤放在他手边,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小少爷,可别瞎说了!上次您跟老爷说要去青鸾山找仙人,被罚抄了三遍《弟子规》,忘了?”
霍恒撇撇嘴,拿起酸梅汤喝了一大口,冰凉的甜意顺着喉咙滑下去,却压不住心里的痒。那点痒从去年看到这本手抄本开始,就像颗种子,在他心里生了根、发了芽,越长越旺。青鸾山离滕州城三十多里,在城南的群山中藏着,老一辈人都说那山邪性,雾大得化不开,进去的人十有八九会迷路,还有人说见过山尖有红光闪过,像是仙人炼丹。可越是这样,霍恒越觉得好奇——邪性?说不定是仙人设下的障眼法呢?迷路?那是凡人没缘分!
“我没忘,”他嘟囔着,又把目光落回书页上,“可先生也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他又没去过青鸾山,怎么知道没有仙人?”
正说着,书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教馆的周先生背着手走了进来。周先生是个五十多岁的瘦老头,戴副老花镜,镜片厚得像两块玻璃砖,平日里最讲究“格物致知”,最瞧不上霍恒这“不务正业”的样子。他一进门,霍恒就像被烫到似的,赶紧把手抄本往《论语》底下塞,手忙脚乱间,还差点把酸梅汤碰洒。
“霍恒,”周先生的声音像掺了沙子,磨得人耳朵疼,“方才我在廊下听你说话,又是青鸾山,又是仙人?”
霍恒赶紧站起身,规规矩矩地垂着手:“先生,我……我就是随口问问。”
“随口问问?”周先生走到书桌前,手指敲了敲《论语》,“《为政》篇背到哪里了?‘温故而知新’的下一句是什么?”
霍恒张了张嘴,脑子里全是手抄本上的仙山图,哪还记得什么《为政》篇。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憋出一句:“可以为师矣……吧?”
周先生气得胡子都抖了:“‘吧’什么吧?连这么基础的句子都记不住,整天净想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霍老爷让你读书,是为了将来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不是让你当那说书先生嘴里的疯癫小儿!”
霍恒心里不服气,却不敢顶嘴。他知道周先生说的是实情,霍家是滕州的大族,爷爷做过知州,爹在城里开着最大的绸缎庄,家里虽不指望他将来做大官,可至少得识文断字,撑起门面。可他就是对这些不感兴趣——功名有什么意思?绸缎庄的账本有什么好看?哪比得上仙人的故事过瘾?
周先生絮絮叨叨骂了半天,最后撂下话:“今天把《为政》篇抄十遍,明天我要检查,抄不完不准吃饭!”说完,背着手气冲冲地走了。
书房里又安静下来,只剩蝉鸣和霍恒闷闷的呼吸声。砚儿凑过来,小心翼翼地说:“小少爷,要不我帮你抄一半?”
“不用。”霍恒坐下,扒拉着桌上的纸笔,却没心思动笔。他盯着窗外的老槐树,树影婆娑,阳光透过叶子洒下斑驳的光点,倒像极了手抄本里画的仙山云雾。他忽然想起去年冬天,有个从南方来的货郎路过霍府,歇脚时跟仆人闲聊,说他年轻时去过青鸾山脚下,亲眼见着山里飘出的雾是香的,还听见山里有琴声,可等他想进去看看,雾突然就浓了,把路都遮没了,吓得他赶紧跑。
那货郎说的,是不是就是仙人在弹琴?霍恒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他拿起《论语》,却怎么也看不进去,脑子里全是青鸾山的样子:云雾绕着山尖,仙果在树上发光,仙人穿着白衣,骑着仙鹤从云里飞出来……
“小少爷,夫人让您去前院一趟,说有客人来。”门外传来丫鬟春桃的声音。
霍恒应了一声,把手抄本藏回抽屉,慢吞吞地往外走。穿过垂花门,就听见前院传来说话声,走近了才看见,爹霍世昌正陪着一个穿青布长衫的中年男人说话,那男人背上背着个药箱,看样子是个郎中。
“恒儿来了,快见过李郎中。”霍世昌招手让他过去。
霍恒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李郎中笑着夸了句“小少爷生得俊”,又转向霍世昌:“霍老爷,我这次来,是想跟您说个事。前几日我去城南采药,路过青鸾山脚下,见着不少猎户都往回跑,说山里最近不太平,有猎户进去找猎物,走了一整天都没出来,后来被人发现晕在山脚下,醒来后说看见个黑影,长得又高又瘦,眼睛像灯笼似的。”
霍世昌皱了皱眉:“竟有这种事?莫不是山里有野兽?”
“不好说,”李郎中摇摇头,“那猎户说,那黑影走路悄无声息,不像是野兽的动静。我看呐,那山本来就邪性,还是劝城里人居安思危,别往那边去了。”
霍恒在一旁听着,眼睛却亮了起来。又高又瘦?眼睛像灯笼?这不是《山海异志补》里写的“山灵”吗?书里说,山灵是仙人的仆人,专门守护仙山,遇到凡人闯入就会现身警示。这么说,青鸾山真的有仙人!
他越想越激动,差点当场问出来,还好砚儿在后面偷偷拽了拽他的衣角,他才想起爹最忌讳这些,赶紧把话咽了回去。
李郎中又坐了会儿,留下些药材就走了。霍世昌看着他的背影,转头叮嘱霍恒:“听见没?青鸾山危险得很,以后不准再提去那里的事,更不准偷偷跑去,知道吗?”
“知道了,爹。”霍恒嘴上应着,心里却翻江倒海。危险?那是因为有仙人守护啊!越是危险,越说明山里有秘密!
回到书房,霍恒再也坐不住了。他把周先生布置的抄写任务抛到脑后,从抽屉里翻出手抄本,趴在桌上一页页地看,直到夕阳把书房染成橘红色,砚儿进来催他去吃晚膳,他才依依不舍地合上书。
晚膳时,霍夫人王氏见他心不在焉,不停往嘴里扒饭,忍不住问:“恒儿,今天怎么了?是不是先生又罚你了?”
霍恒摇摇头,扒了两口饭,突然问:“娘,青鸾山真的有仙人吗?”
王氏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傻孩子,那都是老辈人编的故事,哪有什么仙人?快吃饭,别瞎想。”
“可是李郎中说,山里有黑影,像山灵似的。”霍恒追问。
霍世昌放下筷子,脸沉了下来:“李郎中是随口一说,你倒当真了?我告诉你,那山里要么是野兽,要么是迷路的樵夫,再敢提‘仙人’‘山灵’,我就把你那堆乱七八糟的书全烧了!”
霍恒吓得一哆嗦,赶紧低下头吃饭,再也不敢说话。可心里的那点火苗,却被这顿饭喂得更旺了。爹越不让他想,他越忍不住想;越说没有仙人,他越觉得仙人就在山里等着他。
晚饭后,霍恒被霍世昌叫到书房,又训了半个时辰,无非是让他好好读书,别想些没用的。他唯唯诺诺地应着,脑子里却在盘算:怎么才能偷偷去青鸾山?
回到自己的小院时,天已经黑透了。砚儿帮他铺好床,又劝了句:“小少爷,您就别想青鸾山了,老爷要是知道您偷偷跑去,非得打断您的腿不可。”
霍恒没说话,等砚儿走了,他悄悄从床板下摸出那个布包,借着月光翻看手抄本。书页上的仙山在月光下仿佛活了过来,云雾似乎在流动,那只青鸾鸟好像下一秒就要从纸上飞出来。
他突然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去青鸾山看看!
他把手抄本放回床板下,又摸出藏在枕头底下的碎银子——那是他攒了半年的零花钱,有碎银,有铜板,总共加起来能有二两多。他把银子包好,塞进贴身的衣袋里,又想了想,从衣柜里翻出件耐磨的粗布短褂,还有一双旧布鞋——穿绸缎衣服去爬山,肯定要被刮坏,到时候爹一眼就能看出来。
做完这些,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房梁。窗外的月光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树影,像极了仙山的轮廓。他想象着自己走进青鸾山,雾气从脚边升起,仙果的香味飘过来,仙人笑着对他说“你终于来了”,然后教他仙法,让他能飞,能呼风唤雨……
越想越兴奋,他干脆坐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怎么溜出去呢?霍府的大门晚上会锁,后门也有仆人看守。他想起自己的窗户正对着院外的老槐树,树枝伸到窗台上,以前他经常爬树玩,从树上能跳到墙外的小巷里。
对,就从树爬出去!
他悄悄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外面静悄悄的,只有蝉鸣和远处打更人的梆子声。老槐树的枝叶在月光下轻轻晃动,像是在召唤他。
霍恒深吸一口气,心里既紧张又激动。他知道这事儿要是被爹发现,肯定要受重罚,可一想到青鸾山的仙人,想到那些神奇的故事,他就觉得什么都不怕了。
他回到床边,把粗布短褂和旧布鞋叠好,放在枕头边,又摸了摸衣袋里的银子,冰凉的触感让他心里踏实了些。然后他躺回床上,闭上眼睛,可脑子里全是明天出发的场景:天不亮就起床,换上粗布褂,从窗户爬出去,顺着老槐树跳到墙外,然后一路往南,朝着青鸾山的方向走……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他站在一座云雾缭绕的山上,面前有个白胡子仙人,手里拿着一颗发光的果子,笑着递给他:“孩子,缘分到了……”
窗外的月光,依旧静静地洒着,照在霍恒带着笑意的脸上,也照在那本藏在床板下的手抄本上。青鸾山的召唤,已经在这个十二岁孩童的心里,刻下了深深的印记。而他不知道的是,这场奔赴仙山的旅程,将会彻底改变他的一生,把他卷入一场跨越仙凡的奇遇与纷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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