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后有小小的甬道,甬道左侧挂着山水,右侧却列着个兵器架,上头并排放着几柄练手的家伙事,另有两把长戟斜斜地倚在兵架上,颀长的戟身与弩箭的尾羽交映,透着股子肃杀气。
昭寰经过时略微低头,有些嫌弃。她略有些怔忡地扫视了一圈,抬步往里走。
甬道尽头是一扇屏门,中间用镂空的木隔断。与之相切的墙上,挂着幅舆图。那图幅挺大,上头有简略的注解,并画有草图。
昭寰略扫一眼,便认出这舆图与她收到的卷宗上的是同一幅,视线再往右移,忽然就顿了脚步。
这屋子造得古怪:整个屋子以书房为主,一左一右两个小室用纱帘隔开,呈现“凹”字形,左右两侧突出一抹回廊,而中间则围成一个宽敞的小院。
她走进来,站在了院中央。纱帘朦胧半透,从左边望过去,能隐约瞧见小室的桌上堆了些军报,右边则摆着沙盘。
“擅闯主帅军帐,季小姐这是要,毁我清誉?”
模糊的男声从里头传来,昭寰脚步顿了一下,在心内笑了声。军帐?清誉?这人真有意思。给一些看不懂的卷宗,狐假虎威的护卫来守门,沿途侍卫做路标,分明是算准了这个时候她来。
她循着声音踱步过去,伸手掀了书房的帘子。
屋内比外头暗了不少,似乎是北面的山影压着窗,只有一溜光从窄窗孤独地投进来,刚好罩在了案几上。
她下意识逡巡,那厮穿了身…玄色?坐在案几后,脸看不清,似是低着头。他听到动静,仍是垂着头,不知在看什么,也不怕瞎。
昭寰冷冷看他一眼,袅袅走过去,闲适地打量着,“萧大将军好威风啊,不声不响就将人掳来了,”说着顺势从案上抽过一封函件,在眼前慢悠悠扇了扇:“这便是你所谓的清誉?不怕我父亲告你个…强抢‘民女’?”
“你父亲不会,你父亲只一心为皇上排忧解难。”男人的声音从阴影里漫上来,平静得听不出一点波澜。
季昭寰的笑僵在嘴角。
他什么都清楚。
他清楚父亲不会在意她这一两个女儿,清楚父亲巴不得她也能像青妩那样,攀住萧家这棵大树,好为季家谋个安稳前程。
这些事,她也是最近才一点点看透的。父亲,早不在意她们了。自他坚决地站队九王、自他从那暗无天日的狱里出来开始。如今他忙着周旋,忙着站稳脚跟,忙着抓住一切能抓住的生机,他没时间去在意她们。
是啊,父亲不会。
可她会。
昭寰索性双手撑在案几上,微微俯下身,精致的面庞露出些笑意,声音也低下来:“萧大将军,你既然这么了解我爹,想必也了解我。我季昭寰,从来不给人做贴子。”她再抬起头时,已经恢复了冷漠,“萧大将军,想要我为你做事,只怕要失望了。”
屋内的气氛静了一瞬。男人低哑的笑声漫开,带着些许无奈:“季府的人没教季大小姐规矩么?”
他仍坐着,脸色瞧不清,却能感觉到目光落在她手上,带着点沉甸甸的分量。
昭寰手一顿,垂眼看自己手里的东西,眼神冷了下来——带着糙感的纸封边缘裁得齐整,右上角一个朱红的 “密” 字,朱砂饱满,笔画凌厉……很像是皇帝批的密折。
事关一国之军要,绝密…
视线上移,男人一双眼睛正直勾勾地瞧着她。那目光沉着、思量着,带着隐忍的威势。
昭寰立刻感觉不妙。
尽管有刻意压制,可这目光落在她身上,是久居上位磨出的威压,漫不经心地扫过来,叫人不想直视。
她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人是皇亲国戚,是皇帝的谋臣,是手握重兵、布局全国的权臣。
许是他久居高位,从来把自己放在那个位置,纵然在此之前有那么一瞬他讨好她,他还是做惯了上位者姿态,终究是改不了的。而季家呢,不过是个一穷二白,即将奔命的老臣。
季昭寰一怔,察觉自己浑身僵直。
她讨厌他这副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厌极了他。
一封密信而已,她还不稀罕看。
手指微微一动,信笺从指间滑落,飘落在了案几上。空了的手又落回案上,手指蜷起来,身子也跟着轻轻缩了缩。
视线游移,没看着火光。屋里有地龙,虽不算冷,却也绝称不上暖和。
她身上衣衫本就单薄,进屋前又卸了氅衣,此刻寒气丝丝缕缕浸进来,就有些受不住了。
昭寰微微直起身,视线越过萧伯梁的肩膀,看向他身后不远处那个大一些的炉子,里头放着另一个铜制的博山炉,烟囱呈交错的树枝状,炉口大张,垂着个风铃,风铃下挂着个镂空的银铃铛,冷灰中冒出一点星火,只一点。
萧伯梁实在没法忽略她的嫌弃。纵然她只是疏远了他些,又轻微地皱了皱眉,他却还是感觉到她的不满了。
他的拇指轻摁在食指上,看着这个自己带回来圈养的女人,一张莹白的脸,眉头皱着,鼻子尖一点点往下降,嘴角也跟着往下去。
这是不高兴了?萧伯梁喉结滚了滚,去看昭寰。
这屋角本有地龙,他一个大男人,常年习武,够用了。至于这没着起来的炉子……
他冻着了她,实不是他本意。
季昭寰皱起眉头。这铜炉造得好看,可似乎是有些年头了,添的炭火并不耐烧,又或者是昨日剩下的旧炭,没有再添新的。
她有些想缩脖子,所以今日萧伯梁根本没点炉子?
叫她来这里,只是为了看这点可怜的炭火,或者那几张空荡得如同死人,叫人看不懂的卷宗。
还是回她那里吧,虽然热,可到底暖,有炭火,有暖炉。
昭寰抬头,与案几上的男人对视一眼,而后撇开视线,转过身不声不响地往外走。
男人一愣,长眉皱起,眸子里的的阴翳一点点深下去。
“站住。”
季昭寰走了没两步,身后传来一声低沉的喝止。
她站定,却没回头。
“季小姐,”萧伯梁盯着这女人纤细的背影,眸色深沉,带着几分嘲弄:“擅闯军机要地,不知道是什么罪名?”
昭寰默了默,只一瞬便转过身,男人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正盯着她,像野兽盯着猎物,专注、嘲弄、不容反抗,或许还有一丝委屈。
季昭寰知道,他是在告诉她:他不高兴。
可谁管他高不高兴呢。她抬步就走。
“季昭寰。”男人将方才打横在案几上的那封密折拢了拢,从案几后头走出来,沉声:“回去,把那些卷宗抄一遍。”
女人果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冷冷看他。他喉咙微微发紧,一步一步朝她逼近,直到两人距离不过咫尺,才低哑问道:“季小姐有怨言?”
“当然有。”季昭寰几乎是立刻回答,很是不屑:“这既劳民伤财,又浪费时间。”
“嗯。”男人点点头:“所以明日季青妩会被送到这里来,一同抄写。”
昭寰怔了一下,突然笑了。
还季青妩呢,就问萧承愿不愿意,这人真是,当她是猴子吗,猴戏,教它跳就跳。
女子敛了神色,没将“明日,你若是能叫来青妩,我便抄”这话说出口,只她眼尖地看见男人皱了眉,那眉间隐约有一点青气,像是积了怒气。挨得近,甚至能看清他英挺的鼻梁下,薄薄的唇色,似乎比寻常时更淡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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