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殖民政府派来的官员,脸上挂着虚伪而傲慢的笑容,前来迎接。
他们将调查团引至哈瓦那最豪华的“英格兰饭店”,言语间充满了对“天朝使臣”的“敬意”,却对调查之事百般推诿,声称一切关于虐待华工的传闻皆是“叛党分子的恶意中伤”。
陈兰彬心里清楚,如果不是吸引了足够的国际视野到这里,如果不是恰逢战争期间,自己这些人根本不可能收到如此礼遇。
三日后,调查团以“体察民情”为由,在西班牙官员“不情不愿”的陪同下,前往哈瓦那郊外的一座名为“圣卡塔利娜”的大型制糖厂。
马车驶出哈瓦那城区,殖民地的繁华被迅速抛在身后。
道路两侧,是无边无际的甘蔗林,一人多高的甘蔗如同绿色的高墙,将天空切割成狭窄的条状。
空气中那股甜腻的气味愈发浓烈,却也愈发令人作呕。
制糖厂盘踞在甘蔗海的中央。
巨大的烟囱喷吐着滚滚黑烟,遮蔽了半边天空。
机器的轰鸣声震耳欲聋,隔着老远便能听到。
陈兰彬一行走进制糖车间,里面光线昏暗,蒸汽弥漫,巨大的压榨机、熬糖锅和离心机轰鸣不止。
而在这座钢铁地狱中劳作的,正是数百名华人劳工。
他们赤裸着上身,仅在腰间围着一条破烂的麻布。
汗水浸透了他们的身体,他们或将成捆的甘蔗奋力塞进压榨机的血盆大口,或在巨大的熬糖锅边搅拌着滚烫的糖浆,或用铁锹将滚烫的蔗渣铲出。
每一个动作都显得那么机械、麻木。
车间的角落里,有几个手持长鞭的监工。
他们的鞭子由牛皮制成,顶端还镶嵌着铁钉,只要看到有人动作稍慢,便会毫不犹豫地抽打下去。
“啪!”
一声清脆的鞭响,伴随着一声压抑的闷哼。
一个因为脱力而险些摔倒的年轻华工,背上瞬间绽开了一道血痕。他不敢呼痛,只是咬紧牙关,用更快的速度将甘蔗塞进机器。
这些傲慢的白人监工看见一些穿衣服的华人进来,甚至要有些讶异,有人上前拦阻,被陪同的西班牙小官耳语几句,才半信半疑地退到了一边。
角落处的一个监工,甚至挑衅式地看着他,故意多抽了几鞭子。
陈兰彬的拳头,在宽大的官袍袖子里,死死地攥紧了。
夜里,调查团借口舟车劳顿,婉拒了庄园主的晚宴。
在下榻的简陋客舍,马福臣强硬要求,将几个白天里记下的、看起来尚有几分血性的华工,带到了陈兰彬的面前。
第一个进来的,是一个名叫梁阿友的男人。
他四十多岁,脸上全是皱纹,那具瘦骨嶙峋的躯体上,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
他看见陈兰彬的官服,几乎是瞬间眼睛就涌出了泪水,泣不成声。
“大人,”他跪在地上,声音沙哑,“小人本是广东新会人,家有薄田,也算安分守己。咸丰年间,遭了洪灾,田地被淹,实在活不下去了。听信了‘客头’的话,说来这‘大吕宋’(古巴),做工八年,便能挣得百两大洋,荣归故里。谁知……谁知上了那‘猪仔船’,便是进了地狱!”
他开始讲述那段不堪回首的旅程。
数百人被塞进密不透风的底舱,吃喝拉撒全在里面,每天都有人死去,尸体被毫不留情地扔进大海。
“到了这古巴,我们就像牲口一样,被那些庄园主挑选、买卖。那份八年的契约,就是一张废纸!他们说我们病了,要扣工钱抵医药费,契约就要延长。我们打碎了一个碗,也要延长。甚至……监工看你不顺眼,打你一顿,说你态度顽劣,也要延长!小人来这里已经十年了,这契约,却还有三年才到期!”
十年……
马福臣凑到陈兰彬耳边跟他说,这是糖厂里面活得最久的。
第二个进来的,是一个叫陈福的年轻人。
他的一条腿是瘸的,那是被甘蔗收割机碾压所致。
“我们每天要从日出干到日落,中间只有一个时辰吃饭。吃的,是木薯和咸鱼干。住的,是几十个人挤在一起的大通铺,连个草席都没有。晚上,大门会被从外面锁上,窗户上钉着铁条,和监牢没什么两样。”
“他们不把我们当人看,”
“我们生病了,他们不会请医生,只会把我们扔到一间小屋里等死。死了,就用草席一卷,埋在甘蔗林里,连块墓碑都没有。这几年,我眼睁睁看着,身边一起来的同乡,一个个都倒下了。有的,是活活累死的;有的,是病死的;还有的……是自己寻了短见。”
说到这里,他的眼圈红了。
“去年,我们实在受不了了,就一起罢工,要求吃饱饭。结果呢?监工带着打手,把我们毒打了一顿。领头的阿才哥,被他们活活打死,尸体就吊在糖厂门口,示众了三天三夜!”
一个又一个的华工,带着满身的伤痕与屈辱,走进这间临时充当“公堂”的客舍。
他们很多人不识字,甚至说话也说不利索,只是一遍遍展示着被镣铐磨烂的脚踝,讲述着一个个家破人亡的悲剧。
陈兰彬、马福臣、吴秉文,三个人彻夜未眠。
文书一字一句地记录着,越写越是心头沉重。
陈兰彬终于明白,这根本不是什么“契约劳工”,这是一种精心设计的、比传统奴隶制更残酷、更隐蔽的“契约奴隶制”。它用一纸看似合法的契约,将无数鲜活的生命,投入了一座永无止境的、榨取血汗的绞肉机。
过了几天,调查团又去了哈瓦那的一所监狱。
那里的景象,比制糖厂更接近地狱。
阴暗潮湿的牢房里,挤满了犯人。空气中弥漫着粪便、汗水和绝望混合的恶臭。
他们在这里,见到了更多因“反抗”而被囚禁的华工。
一个面容枯槁、眼神却异常锐利的中年人,引起了陈兰彬的注意。
他叫林阿海,曾是一名私塾先生,因为识文断字,在华工中颇有威望。
他正是因为组织了一次大规模的逃亡而被捕入狱。
“大人,逃,是我们唯一的活路。”
林阿海隔着铁栏,声音平静,却充满了力量,“我们不是没想过别的法子。我们去官府告状,那些西班牙官员收了庄园主的钱,只会把我们打一顿,再送回去。我们求助过那些传教士,他们只会劝我们忍耐,说这是上帝的考验。”
“忍?我们已经忍得够久了!”
“我们看到黑奴们在反抗,在为自由而战。我们为什么不能?我们也是人!我们也有父母妻儿!我们不想死在这片该死的甘蔗林里!”
“但是,逃跑太难了。”
他的声音又低沉下去,“庄园里到处是巡逻的打手和猎犬。即便逃了出去,外面也是危机四伏。我们不懂这里的语言,不认识路。被抓回来的下场,比死还惨。”
“所以……”
他抬起头,满眼是泪,“我们想到了最后一个办法。”
“自杀。”
陈兰彬浑身一颤。
“是的,自杀。”
林阿海惨然一笑,
“不是一个人的自杀,是集体的。我们约定好,如果反抗失败,就一起上吊,一起投井。宁死,不返生不如死之境。欲以我辈之死,告天下:我曾来此,我曾抗之!”
陈兰彬怔怔不能言。
他看着眼前这个衣衫褴褛、遍体鳞伤的“囚犯”,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深刻的敬畏与惭愧。
他原以为自己是来拯救一群麻木的羔羊,却发现,这些羔羊,早已在沉默中,磨砺出了比钢铁更坚硬的獠牙。
调查在继续。
一份份证词,一件件物证,如同一块块拼图,渐渐拼凑出一幅完整的、浸透了血与泪的古巴华工苦难图景。
陈兰彬突然又想起了船上那些从这里逃出去的人,那个不服管教,目无王化的陈九。
换做是他,又是如何看待他们这些姗姗来迟,却又只能记录罪证的上使?
他一个三品官,在这里,让监狱释放几个犯人都做不到,这一身官服纵是价值千金,又抵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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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艘没有任何旗帜的小船,正借着夜色的掩护,悄然驶入古巴东南部一处偏僻而隐秘的海湾。
陈九站在船头,身后,站着阿吉和十几名精挑细选出来的悍卒。
六年抗争,独立军依然没有占领任何一个正规的港口,只能在这个偏僻海岸冒险登陆。
带路的独立军战士从旧金山重返旧地,脸上也是控制不住的激动。
陈九的目标,是古巴独立军公认的领袖,卡洛斯·曼努埃尔·塞斯佩德斯。
在陈九收集到的情报中,塞斯佩德斯是一位拥有远见的理想主义者,他不仅主张古巴独立,更是第一个解放自己奴隶的庄园主,他的军队中,对所有肤色的战士都一视同仁。
这三年期间,独立军的探子在巴尔巴利海岸做什么生意,都偷渡和走私了什么,他不闻不问,甚至帮忙花钱打点,终于是找到机会要把这份人情用掉。
然而,当他们弃船登岸,在向导的带领下,穿越了危机四伏的沼泽与丛林,历经数日,终于抵达一处独立军的秘密营地时,一个惊人的消息,如同一盆冰水,浇灭了陈九所有的预想。
“塞斯佩德斯总统?”
营地的指挥官,一个面容黝黑、神情疲惫的古巴人,听到陈九的来意,脸上露出了复杂而悲伤的神情,
“你们来晚了。就在上个月,总统阁下……他已经阵亡了。”
“阵亡?”陈九的心猛地一沉。
“是的,”指挥官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不加掩饰的愤怒与不甘,
“他不是死在西班牙人的枪下,而是……死于我们内部的纷争。去年年底,议会里的那些政客,以指挥不力为名,罢免了他的总统职务。他被流放到圣洛伦索的山区,身边只有一个儿子和几个忠诚的卫兵。上个月,西班牙人得到了告密,包围了他。他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这番话,打了陈九一个措手不及。
他预想过各种困难,西班牙人的围剿,独立军的猜忌,谈判的艰难。
但他做梦也没想到,他寄予厚望的合作对象,那位伟大的革命领袖,竟然会以这样一种方式,死于自己人的背叛。
营地里的气氛,印证了指挥官的话。
这里感受不到丝毫革命军队应有的昂扬斗志,反而弥漫着一种分裂与猜忌的阴霾。
士兵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交谈,不同派系的将领之间,眼神交汇时,充满了警惕与敌意。
陈九建立了初步的信任后,默默走访观察。
接触了许多营地和首领他,他意识到,他所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统一的、目标明确的革命组织,而是一个由理想主义者、野心家、地主和解放奴隶组成的、矛盾重重的松散联盟。
那些来自哈瓦那的富裕克里奥尔地主,他们想要的是摆脱西班牙的统治,自己当主人,却对彻底废除奴隶制、进行土地改革等激进主张充满了恐惧。
而像安东尼奥·马塞奥那样出身底层的黑人将领,则计划着更彻底的革命力量。
塞斯佩德斯的死,让这些潜藏的矛盾彻底表面化。
整个独立运动,都陷入了群龙无首的危险境地。
陈九的计划,从一开始,就偏离了轨道。
他走过十几个营地,内心愈发警醒,跟老牌帝国在陆上拉扯这么多年的独立军,内里竟然斗争混乱成了这个样子?
他必须立刻找到一个新的、足够强大、也足够务实的合作对象。
在独立军控制的地盘盘桓的十几天里,陈九不动声色地观察、打探。
他很快便将目标,锁定在了一个名字上——马克西莫·戈麦斯。
这位来自多米尼加的将军,并非古巴人,却是独立军中公认的最具军事才能的将领。
他一手将一群由农民和奴隶组成的乌合之众,训练成了令西班牙正规军都闻风丧胆的游击劲旅。
更重要的是,打探的消息里,戈麦斯将军为人务实,甚至可以说是冷酷,他不像那些政客一样热衷于空谈理想,他只相信战场上的胜利。
最最关键的一点是,在戈麦斯将军的麾下,有一支纯粹由华人组成的、被称为“中国营”的特殊部队。
这些从甘蔗园里逃出来的华工,以其悍不畏死的作战风格和对戈麦斯的绝对忠诚,赢得了整个独立军的尊重。
这,就是陈九的机会。
通过营地里华工战士的引荐,三日后,陈九终于在另一处更为隐秘的山区营地里,见到了这位传奇将军。
戈麦斯年近四十,身材中等,却异常结实。
脸上留着浓密的络腮胡,他没有穿将军制服,只是一身普通的士兵行头,腰间插着一把柯尔特左轮手枪和一把被称为“马切特”的甘蔗砍刀。
会面,就在他那间用棕榈叶搭建的、简陋的指挥所里进行。
“中国人?”
戈麦斯打量着陈九,眼神里充满了审视与怀疑,“我听说过你。圣佛朗西斯科的九爷。你之前帮助过我们的战士,也提供过一些物资,听说你还带人烧了一些西班牙走私商人的货,有些本事。”
“将军过奖了。”
“一点求活的伎俩罢了。”
“求活?”戈麦斯冷笑一声,“我手下那几百个中国兄弟,也是为了求活,才拿起了砍刀。说吧,你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找我,想要什么?”
“我想要一个交易,将军。”
他直视着戈麦斯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能为你提供你最需要的东西,武器,药品,还有粮食。”
戈麦斯的眉毛挑了一下,但没有说话,示意他继续。
“我这次过来的船上,有上百支好枪,几万发子弹。还有很多药品,都是圣佛朗西斯科医院里流出来的黑货。这些,都可以是你的。”
这番话,让戈麦斯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动容。
对于缺枪少药的独立军而言,这批物资的价值,不啻于雪中送炭。
“条件呢?”戈麦斯的声音变得低沉。
“两个条件。”陈九伸出两根手指,“第一,我需要您的帮助,或者说,是默许。我会组织人手,深入您控制区内的种植园,解救我们的同胞。我需要您的部队,为我们提供情报和必要的掩护。那些被解救出来的华工,他们可以自由选择,是加入您的军队,还是跟随我离开。”
戈麦斯沉默了。
这个条件很棘手。袭击种植园,就等于直接向那些尚未表明立场、甚至暗中支持独立运动的克里奥尔地主宣战,可能会将他们彻底推向西班牙人那一边。
“第二个条件,”陈九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
“我有一艘大船在古巴东部的海上,不能靠近,目标太明显,只能通过小船转运,”
“我需要一个由您实际控制的、足够隐蔽的海岸线。它将成为我们之间联系的通道。我会通过这个登陆地点,源源不断地为您提供后续的物资。同时,我也会通过它,将那些选择离开的同胞,安全地送出古巴。”
戈麦斯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
“你是在我的土地上,建立你自己的据点。”
“不,将军。”陈九摇了摇头,“我是在为您,也为我自己,建立一条生命线。您应该比我更清楚,这场战争,打的不仅仅是勇气,更是后勤。没有稳定的物资来源,您的军队,还能撑多久?”
“我船上的东西不算多,但都是非常紧缺的物资,我只要人。”
指挥所里陷入了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外面林中的虫鸣,和远处士兵操练的号子声,隐隐约约地传来。
最终,打破沉默的,是一个洪亮的声音。
“将军!让他试试!”
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华人汉子,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他就是“中国营”的领袖,一个被称为“黑虎”的男人。
“将军,”
“我们这些兄弟的命,有无数人为您而死,为独立军而死,现在能不能给我们一个机会….”
他转过身,看着陈九,眼中燃烧着熊熊的火焰:“我们受的苦,够多了!每天都有很多人,在那些该死的种植园里被活活折磨死!只要能救他们出来,我黑虎这条命,随时可以给你!我们中国营几百个兄弟,也随时听你调遣!”
戈麦斯看着他,又看了看陈九。
他是一个军人,一个纯粹的军人。
政治上的勾心斗角让他厌烦,他唯一的目标,就是将西班牙人赶出古巴。
现在独立军内斗不休,并且随着西班牙增派援军并采取更残酷的镇压手段,战事逐渐陷入僵局。
现如今,尽管独立军在卡马圭和奥连特等省份仍保持着游击战的优势,但无法攻占主要城市。
没有城市和港口,他们占领的全是村镇和山林,根本抢不到足够的物资,全靠古巴人民自发支援。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西班牙军队在瓦莱里亚诺·韦勒将军的领导下,直接采取“集中营”政策,将交战区域附近的古巴平民集中到特定的营地,以切断他们对独立军的支援。
这种政策导致大量平民死于饥饿和疾病,独立军日子已经愈发艰难。
“好。”
良久,戈麦斯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个字。
“我答应你。但是,只是一个尝试。”
他盯着陈九,语气冰冷,“我会给你一个种植园的情报,那是属于一个公开支持西班牙政府的贵族的。你们去动手。我的人,会在外围策应。但如果你们失败了,或者走漏了风声,我不会承认和你们有任何关系。”
“至于稳定的登陆地点,”他顿了顿,“等你把第一批武器,完好无损地送到我手里,我们再谈。”
“一言为定。”陈九伸出手。
戈麦斯看着他伸出的手,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握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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