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也是第一次见到战场的排枪战术,因此他看得很仔细。
这是西班牙本土的精锐军队,一支真正的欧洲职业化部队。
据独立军的人说,这不是他们经常打的本地募集的志愿军,战斗力非常惊人。
他们队形严整,步伐一致,数千人的行军发出的脚步声汇成一股沉闷的轰鸣。
当西班牙纵队的前锋进入一片开阔地时,军官的命令声响起。
前排士兵立刻停下脚步,半跪在地,举起了步枪。随着一声尖锐的哨响,一道整齐的火光从他们的阵线上闪过,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轰鸣。
这就是排枪齐射,一种为欧洲开阔战场设计的战术。
密集的子弹像一阵钢铁风暴,扫向前方丛林中隐藏的曼比军阵地,树叶和枝干被瞬间撕碎,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紧接着,陈九听到了另一种更让他心悸的声音。
一种沉闷的呼啸,六门轻质炮开始怒吼,
在这样的火力面前,个人的勇武显得如此渺小和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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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人的排枪齐射虽然声势浩大,但在植被茂密的古巴丛林中效果大打折扣。
子弹大部分被树木和藤蔓挡住,真正造成的伤亡有限。反而,这一轮齐射彻底暴露了他们的位置和火力密度。
几轮射击后,独立军的人也毫不恋战,一样消失在丛林深处。
等到西班牙人的部队冲入丛林,陈九见证了令所有西班牙士兵闻风丧胆的一幕,独立军的老战术,砍刀冲锋。
在丛林中,他们没有开枪,每个人都高举着砍刀。
这些刀长而沉重,是为砍伐坚韧的甘蔗而生,此刻却成了最恐怖的收割生命的利器 。
冲在最前面的是一些黑人战士,他们是获得自由的奴隶。
他们像一阵黑色的旋风,撞进了西班牙人混乱的队伍。
近距离的屠杀开始了。
西班牙士兵受过的训练是如何装弹、瞄准、射击,是如何组成方阵抵御骑兵的冲击,但他们的训练里没有教他们如何面对这种原始、野蛮、完全不讲道理的血腥肉搏。
这些人完全放弃了枪械的优势,混在密集的植被里,只要起身或者突进,就必定贴脸肉搏。
屠杀在继续,他们死亡的速度也同样惊人。
在树木茂密的丛林里,在挥舞的砍刀面前,西班牙人的长枪和阵型开始迅速溃散。
戈麦斯的战术核心就是这样一种不对称的较量:用游击骚扰消耗敌人的耐心和弹药,用伏击打乱敌人的阵型,最后用最能震撼敌人心灵的贴脸肉搏,在近距离内将心理优势转化为彻底的胜利。
这是独立军在西班牙人的纪律和战术下找到的方式,用曼比军唯一的优势,悍不畏死的勇气和对土地的熟悉,给予致命一击。
双方都在追求有利地形决战。
戈麦斯指望有游击和伏击拖垮正规军,而对方,也同样在寻找开阔地带决战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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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的战斗在黄昏时分暂时告一段落。
西班牙人收缩了防线,在原地扎营,救治伤员。
曼比军也消失在丛林深处。陈九带人跟在队伍末尾,休整过后,穿过曼比军的后方。如
果说白天的战场是地狱,那么这里的景象就是地狱最深处的折磨。
这里是曼比军的临时战地医院,其实就是一片稍微平坦的林间空地。
伤员们被横七竖八地放在地上,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汗水和排泄物的恶臭。
没有干净的绷带,没有药品,只有几个步履匆匆的人在伤员中穿梭。
他们的手臂上沾满了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
陈九看到一个年轻的曼比士兵,他的腿被子弹打碎了,骨头茬子从皮肉里戳出来。
一个“医生”走过去,看了看伤口,摇了摇头。
他从一个肮脏的布包里拿出一把木工用的锯子,又递给那个士兵一瓶朗姆酒。
“喝下去,孩子,会好受点。”
士兵抓起酒瓶,猛灌了几口。
另外两个人走过来,死死按住他的肩膀和另一条腿。没有麻药,朗姆酒就是唯一的麻醉剂。
随着锯子刺耳的摩擦声和士兵不似人声的惨叫,那条腿被硬生生地锯了下来。
“医生”随手抓起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伤口的横截面上,一股皮肉烧焦的恶臭瞬间扩散开。
这就是此时的战地医疗。
陈九亲眼见证过王崇和的死,
即使这个士兵能挺过截肢的剧痛,更大的威胁还在后面。
肮脏的器械,暴露的伤口,丛林里无处不在的苍蝇和细菌,意味着坏疽、破伤风和败血症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在这里,一场痢疾或肺炎就能轻易夺走一个在战场上幸存的勇士的生命。
那些在砍刀冲锋中闪耀的“荣耀”,最终的归宿就是在这里,在无尽的痛苦和肮脏中,慢慢腐烂、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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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规模的骚然战持续了两天。
独立军分成十几个小队,不分白天昼夜的骚扰让阿米尼安的部队寸步难行,损失惨重。
西班牙人愤怒、疲惫,却始终无法找到对手的主力。
到了第三天,阿米尼安决定孤注一掷。
他收缩了分散的兵力,集结部队。
这一次,西班牙人不再轻易进入丛林,而是以营为单位,组成密集的攻击阵型,在炮火的掩护下,稳步向前推进。
他们不在乎零星的伤亡,强行压着士兵推进。
阿米尼安已经意识到了,他们抓到了独立军的主力,而对方也在向他发出邀请。
打赢了他们,穿过拉斯瓜西马斯,他们面对的只剩下战斗力羸弱的本地部队,除非西班牙本土再调集新的部队,否则无人能挡。
战争从68年持续到现在,西班牙本土已经动员了几万部队填入古巴,消失在古巴西部的丛林和疾病中。
他率领的是整个战争期间动员的本地最精锐的部队,所有人都在等他们的战果。
随着阿米尼安的高压推进,他们强行突进到了植被相对稀疏的地带。
他们的排枪齐射也变得更加精准和致命,不再是漫无目的地扫射,而是集中火力,压制着曼比军的火力点。
临近夜晚,阿米尼安准将的部队在经历了数轮短暂而猛烈的骚扰后,选择了最符合欧洲军事教条的应对方式。
就地固守,组成坚固的环形防御阵地。
伤亡几百,剩下的两千多名训练有素的士兵,在军官们的呵斥下,连夜构筑了简易的胸墙,将火炮部署在关键位置。
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是谁,戈麦斯,这个在古巴诞生的游击战术大师。
戈麦斯从不寻求在敌人选择的战场上进行一场堂堂正正的对决。
他的战场,是每一寸熟悉的丛林,每一片可以纵马驰骋的丘陵和草原。
但戈麦斯拖不起,任由他们开拔到独立军控制的腹地,他们脆弱的联盟会瞬间吞噬这个所谓独立军总司令的权利。
阿米尼安看着黑夜,同样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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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令下去,”
戈麦斯的声音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让小伙子们喂饱他们的马,检查好弹药。太阳完全升起时,我们给阿米尼安将军送上一份问候!”
命令如风一般传遍了潜伏在西班牙军营四周的阵地。
这支独立军省吃俭用供养出来的骑兵已经压抑了很久。
太阳终于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金色的光芒洒满大地,将阿米尼安扎营的丘陵照亮。
这是一片坡度相对平缓的地带,周围稀稀拉拉的树也被连夜砍掉,只剩下地上的野草。
也就在这一刻,战斗的序曲毫无征兆地奏响了。
没有震天的战鼓,没有嘹亮的冲锋号。只有一声凄厉的呼哨划破长空。
紧接着,从西班牙军营地东侧,骤然冲出了一支约百人的古巴骑兵队。
他们如同一道棕色的闪电,人马合一,马蹄卷起草屑和泥土,直扑西班牙军的防线。
“敌袭!东面!”
西班牙阵地上的哨兵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
军官们尖利的哨声和命令声此起彼伏。
“稳住!举枪!瞄准!”一名西班牙上尉拔出指挥刀,指着冲来的敌人,“让他们再近一点!准备齐射!”
西班牙士兵们依托着胸墙,迅速举起了手中的后膛步枪,冰冷的枪口对准了那股奔腾的洪流。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进入最佳射程时,那支古巴骑兵却如同被无形的缰绳拉住一般,突然间人马嘶鸣,在距离防线百米开外的地方猛地转向,沿着防线划出一道弧线。
在飞驰的过程中,骑兵们娴熟地举起步枪,朝着西班牙军阵地胡乱地放了一排枪,子弹呼啸着掠过,并未造成多少实质性伤害。
紧接着,不等西班牙人反应过来,这支骑兵队便如海潮退去般,迅速消失在了另一个方向。
西班牙上尉恼怒地咒骂了一声,命令士兵们放下枪。
然而,他的话音未落,南面、西面、北面,几乎在同一时间,又是三支规模相似的骑兵队,用同样的方式发起了骚扰性的冲袭。
他们像一群配合默契的牧羊犬,围绕着西班牙这头庞大的“公牛”,不断地虚晃、挑衅、撕咬,却又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滑溜地躲开致命的反击。
阿米尼安准将在他的指挥部里,用望远镜观察着这一切,眉头紧锁。
他看出了戈麦斯的意图。这是一种他从未在欧洲战场上见过的战术,无赖、狡猾,却又异常有效。
他的部队就像一个被蒙住眼睛的拳手,空有一身力气,却始终打不到那个灵活的对手。
“炮兵!给我轰击那些骑兵窜出来的方向!”
他愤怒地咆哮道,“把那些该死的老鼠给我从洞里炸出来!”
几门炮发出了怒吼,沉重的炮弹拖着尖啸声砸进古巴骑兵消失的丛林里,炸起冲天的烟柱和泥土。
然而,除了折断几棵无辜的棕榈树,收效甚微。古巴人早已转移。
战斗就这样持续了整个上午。
戈麦斯的骑兵部队被分成了六七个小组,由经验丰富的老兵带领,轮番对西班牙军的防御方阵发起永无休止的攻击。
他们时而从正面佯攻,吸引炮火,时而从侧翼突袭,
枪声、马蹄声和古巴人“?Viva cuba Libre!”(古巴自由万岁!)的呼喊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让西班牙士兵们的神经时刻紧绷着,疲于奔命。
时间推移到中午,太阳炙烤着大地。
西班牙士兵们穿着厚重的毛料军服,在酷热下汗流浃背。
他们的水壶早已见底,嘴唇干裂。持续数小时的高度紧张和毫无意义的戒备,让他们的体力和士气都在被迅速消耗。
阿米尼安准将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对方几乎没造成多少伤亡,反而被放倒了最少十几个骑兵,但是他和他的部队在越来越焦躁。
炮兵的弹药也在消耗。
这里不是平原,他无法看清骑兵的路线,他们在围着他打转。
而戈麦斯,一直在等待着这个时刻。
他观察到西班牙军的炮火开始变得稀疏,士兵们的反应也明显迟钝了许多。
他知道,公牛已经累了,是时候亮出真正的獠牙了。
他转向传令兵,眼神锐利如鹰:“总攻!命令所有骑兵,准备冲锋!”
这一次,不再是试探和骚扰。
送死的命令响彻整个拉斯瓜西马斯草原,那是一种决绝而悲壮的旋律。
潜伏在四面八方的古巴骑兵,如同收到了神启,纷纷调转马头,集结成数股强大的洪流。
马上的骑兵了腰间的刀,高高举起,阳光下,宽厚的刀面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这些原本用于开辟道路、收割甘蔗的农具,此刻成了送死前的旗帜。
“为了古巴!冲啊!”领队的骑兵发出一声震天的咆哮。
“?Al machete!”(挥起砍刀!)
六百多名古巴骑兵,从至少四个方向,同时发起了排山倒海般的冲锋。
马蹄声汇成一片滚雷,大地在剧烈地震颤。他们不再躲闪,不再迂回,目标只有一个。
冲垮那道由血肉和钢铁组成的西班牙方阵。
他们已经互相较量过五六年,双方都非常清楚彼此的优势和劣势在哪里。
排枪战术,是骑兵的坟场。
但他们没有选择。
西班牙军阵地瞬间陷入了混乱。
刚刚还在为片刻的安宁而喘息的士兵们,惊恐地看着地平线上同时涌现出的数道毁灭性的浪潮。
“等我命令………开火!射击!”
军官们的声音已经变得嘶哑而尖利。
密集的排枪声再次响起,西班牙士兵们拼命地拉动枪栓、装填、射击。
冲在最前面的古巴骑兵不断有人中弹坠马,但后面的人毫不畏惧,踏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前进。
西班牙的炮兵也以最大射速疯狂地发射,在冲锋的人群中炸开一片片血肉模糊的缺口。
他们在密集地冲锋,也在密集地死去。
然而,这一切都无法阻挡古巴人的决心。
距离在迅速缩短。西班牙士兵们甚至能看清冲锋者脸上那混杂着愤怒、仇恨和狂热的表情,能听到他们粗重的呼吸声,以及那令人头皮发麻的、统一的呐喊:“?Al machete!”
终于,仅剩的骑兵狠狠地撞上了西班牙军的步兵方阵。
那不是军队与军队的碰撞,而是野性的自然之力与僵硬的军事机器的对决。
战马的冲击力撞得西班牙步兵阵线一阵摇晃,紧接着,雪亮的砍刀带着风声,狠狠地劈砍下来。
这一次,不再有呼喊。
只有汗水和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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