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一,旧金山的天空难得地放晴。
阳光穿透薄雾,为这座刚刚从金融恐慌的噩梦中稍稍喘过气的城市,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色。
然而,真正的黄金,此刻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着巴尔巴利海岸那片罪恶而充满活力的土地汇聚。
“金山”酒店,这座盘踞在太平洋街中心的豪华酒店,今天成为了整个西海岸的焦点。
从清晨开始,各式各样豪华的马车便络绎不绝地驶来,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穿着笔挺制服的侍者殷勤地为那些从车上下来的大人物们打开车门。
他们中有诺布山上的铁路大亨和银矿巨头,有蒙哥马利街的银行家和律师,有来自萨克拉门托的议员和政客,甚至还有许多陌生的面孔。
那些德州来的、带着南方口音的棉花商,以及说着法语或德语、举止优雅的欧洲游客。
他们来到这里,只有一个目的。
观看那场被报纸渲染得神乎其神的“全美格斗之王大赛”的开幕战。
酒店的地下斗场,那座被命名为“龙虎斗场”的血腥舞台,经过了重新的改造,变得更加宏大和奢华。
中央区域被清空,取而代之的是五个用粗麻绳围起来的小型擂台,并排而立。
擂台的四周,是阶梯式的观众席,此刻早已座无虚席。
底层的区域挤满了巴尔巴利海岸本地的小商户,业主,旧金山的市民,他们挥舞着酒瓶,为自己支持的选手呐喊助威。
而更高层的包厢里,则坐着那些真正的大人物,像古罗马的贵族一样,冷漠而兴奋地俯瞰着下方即将开始的角斗。
在二楼最豪华、视野也最好的一个包厢里,利兰·斯坦福正端着一杯威士忌,冷冷地看着下面的喧嚣。
他身旁,站着菲利普伯爵和另外几位加州共济会的“兄弟”,包括刚刚从挤兑风波中缓过劲来的达里厄斯·米尔斯,以及“富矿之王”詹姆斯·弗勒德。
“真是个天才的想法。”
弗勒德看着楼下那片沸腾的人海,由衷地感叹道,“把血腥的暴力包装成一场体育盛事,再把它变成一个巨大的赌场。那个中国人,他的脑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是野心,詹姆斯。”
斯坦福回答,“他不仅仅是在赚钱。他是在建立秩序,一种属于他自己的秩序。”
“你们看,这条太平洋街,几年前还是全圣佛朗西斯科最混乱的地方。而现在呢?街道整洁,商铺林立,甚至连那些喝醉了的水手,都不敢在这里随意闹事。因为他们知道,这里有新的规矩,而破坏规矩的下场,可能会比在擂台上被打死还要惨。”
米尔斯点了点头,忧心忡忡地说道:“我听说了。那个叫麦克的爱尔兰人,还有一群疯狂的辫子党,现在是这里的地下警长。而他们背后,站着的正是那个中国人。他们联手,几乎控制了整个巴尔巴利海岸的走私、赌博和娱乐业。
或许我们一直没太关注这片混乱的地方……现在是不是已经有些迟了?”
菲利普伯爵轻笑一声,他优雅地晃动着手中的酒杯,
“米尔斯先生,您太高看他们了。纯粹的暴力只能带来毁灭,而与金钱和权力结合的暴力,才能创造帝国。”
“黄皮肤在这片土地上,也就只能做到这样了,不值一提。”
就在他们交谈之时,楼下的五个擂台上,第一轮的比赛同时开始了。
锣声敲响,十个肌肉虬结的男人,如同被放出牢笼的野兽,瞬间冲向自己的对手。没有试探,没有犹豫,只有最原始的、以击倒对方为唯一目的的攻击。
拳头与肉体的碰撞声、骨骼断裂的脆响、以及失败者痛苦的哀嚎,通过包厢的窗户,隐隐约约地传了上来。
楼下的观众们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喝彩与咒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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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兰,”弗勒德转向斯坦福,“你今天把我们叫来,不会只是为了看这个吧?我听说,你和那个中国人,最近走得很近。”
斯坦福没有否认。他看着楼下一个擂台上,一个华人拳手用一种他们看不懂的、刁钻的招式,击倒了一个比他高大许多的白人对手,引来华人观众区一片震天的欢呼。
“我确实和他做了一笔交易。”
斯坦福缓缓说道,“我的东西方轮船公司,需要大量的、廉价而又听话的水手。而他,能为我提供这一切。”
“你疯了?”
米尔斯几乎跳了起来,“利兰!现在是什么时候?科尔尼的工人党天天在街上喊着中国人必须滚!你在这个时候大规模地在船上使用华工,你这是在自杀!”
“不,达里厄斯,我是在自救。”
斯坦福的眼神变得冰冷,
“你们难道还没看明白吗?科尔尼,还有他背后那些民主党的政客,他们煽动排华,目的不是真的要赶走中国人。他们是在用这种方式,来攻击我们,攻击我们这些共和党的商人!他们是在用种族矛盾,来掩盖真正的阶级矛盾!
那些失业白人越是被煽动,我们这些有产业的人就越是不敢用,各位,他们今天可以那些失业白人的怒火引导到华人身上去,将来就会引导到我们身上来,他们会告诉这城市的工人,真正让他们失去工作的,是我们这些在危机中为了自保而不得不裁员的资本家!”
“我们不能再被他们牵着鼻子走了。”
斯坦福说道,“我们必须主动出击。既然他们要打种族牌,那我们就把这张牌打得更大!我要让整个加州都知道,我利兰·斯坦福,不仅要用华人修铁路,还要用他们开轮船!我要让那些白人工会明白,他们如果敢用罢工来要挟我,我随时可以找到成千上万的替代者!我要用绝对的成本优势,来摧毁他们的傲慢!”
“至于那个中国人……”
“他是一把很好用的刀。锋利,控制力强,而且……足够狠。只要他能帮咱们解决劳工问题,咱们就让他在这巴尔巴利海岸,赚点钱又怎么样?我们各取所需。”
“可这把刀,会不会太锋利了?”
弗勒德幽幽地说道,“锋利到……有一天会割伤主人的手?”
“那就要看谁是真正的主人了。”
斯坦福迎上他的目光,“他确实很聪明,也很强大。他建立的这个华人总会,几乎将所有的华人劳动力都垄断在了手里。他办的这场格斗大赛,也会让他赚足名声和金钱。
但是,你别忘了,这里是美国。他再强大,也不过是一个生活在白人世界里的异类。
他的所有生意,都必须依赖我们的市场,他的所有货物,都必须走我们的铁路和码头。只要我们愿意,我们随时可以切断他的血脉,让他这些看似热闹的产业,在一夜之间轰然倒塌。”
“他很清楚这一点。”
斯坦福最后总结道,“所以,他会是一把听话的刀。因为他知道,离开了握刀的手,刀,不过是一块废铁。”
他举起酒杯,向众人示意:“为我们共同的利益,为这座城市的未来,干杯。”
众人纷纷举杯。
水晶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窗外,擂台上的血腥在继续。一个又一个的失败者被拖下台,新的角斗士又走上台。
阳光正好,盛宴,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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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斯托克顿,一个在旧金山还算体面的罐头厂老板。
他的工厂不大,就坐落在米慎湾的南边,离那些码头和铁路货运站不算太远。
工厂主要生产水果罐头,加州的阳光给了他们最好的桃子和杏子,而上帝赐予他的,则是一群全世界最能吃苦、也最廉价的劳工,清国人。
是的,他称他们为“苦力”(coolie),就像城里所有体面的白人一样。
这或许并非出于恶意,而是被周围同化后的一种习惯。
他们瘦小、沉默,像一群不知疲倦的蚂蚁,在他那间总是弥漫着糖浆甜腻气味的工厂里,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削皮、去核、装罐的枯燥工作。
他们拿的工钱最低,干的活最累,却从不抱怨。
他们的存在,就是他利润报表上最重要的遮羞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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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发生得毫无征兆。
星期一,亨利像往常一样,在晨雾中坐着马车来到工厂。
空气中还带着海湾的咸腥味,一切都和往日没什么不同。
但当他走进那间本该人声鼎沸、机器轰鸣的车间时,迎接他的,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他的五十多个华人雇工,一个不剩,全都消失了。
他们的工具还整齐地摆在工作台上,削了一半的桃子还泡在水槽里,甚至连他们挂在墙角的草帽都还在。
人,却像被晨雾吞噬了一样,不见踪影。
“他们去哪了?”
他抓住他的工头,一个叫芬利的爱尔兰裔老伙计,几乎是吼着问他。
芬利的脸上写满了和亨利一样的茫然与惊恐。“老板,我不知道!昨天还好好的,今天一早来开门,就这样了。我派人去周围的几个工厂也打听了,他们说,好像所有的华工都不见了!”
“所有?”亨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这个可怕的消息被不断证实。
城里其他的工厂,无论是纺织厂、雪茄厂还是洗衣房,只要是雇佣了华人的地方,都遭遇了和他一样的状况。
数以千计的华人劳工,在一夜之间,从旧金山的各个角落蒸发了。
他们没有留下任何信件,没有提出任何要求,就那么悄无声息地走了,仿佛一场心照不宣的集体行动。
恐慌,迅速笼罩了整个城市的商界。
这些廉价的劳动力,往往都是在工厂劳动力最密集的区域,这些人一走,工厂就像被抽走了齿轮的机器,瞬间陷入了停摆。
订单堆积如山,水果在仓库里迅速腐烂,银行的贷款利息却在无情地增长。
亨利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站在悬崖边的人,脚下的土地正在一寸寸地崩塌。
最初的几天,工厂主们都以为这只是华人的某种新式罢工,一种无声的要挟。
他们联合起来,派代表去唐人街,试图找到那些会馆的头领谈判。
但唐人街的反应却出奇地冷漠。
那些穿着长衫的代表们,只是彬彬有礼地告诉他们,那些工人担心失业白人的安危,来唐人街寻求庇护,短时间不会回去。
他们提出了涨薪,提出了减少工时,那些人只顾着摇头,甚至后来还装听不懂。
这种故作姿态的无知,比任何直接的对抗都更让亨利愤怒。
他决定不等了。工厂每停工一天,损失都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他必须找到替代的劳动力。
于是,亨利·斯托克顿把目光投向了城里另一群数量庞大、同样饥饿的群体,爱尔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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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募爱尔兰工人的过程比亨利想象中要顺利。
席卷全国的经济大恐慌,让铁路公司破产,工厂倒闭,这城里一多半的白人劳工失去了工作,其中绝大多数是爱尔兰人。
他们曾是建设这个国家的主力,如今却成了这个国家最大的累赘。
他们聚集在码头和贫民窟里,整日无所事事,靠着廉价的威士忌和偶尔的零工度日,
当亨利贴出招工告示时,他的工厂门口几乎被挤爆了。
他们争先恐后,甚至为了一个工作名额而大打出手。
最终,他挑选了三十多个看起来还算精壮、没有醉得太厉害的家伙。
他们的薪水要求比华人高出一截,但还不算离谱。
在工厂即将破产的巨大压力下,亨利咬着牙接受了。
至少,机器可以重新转动起来了。
然而,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惹上了一群新的“麻烦”。
爱尔兰人和华人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生物。
那些辫子佬沉默、顺从,像一群被阉割过的牛羊。
而这些爱尔兰人,则像是精力过剩的野马,吵闹、散漫,而且充满了攻击性。
他们会在工作时间大声说笑,会因为一点小事就争吵不休。
最让他头疼的是,他们似乎永远无法理解“纪律”这两个字的含义。
迟到、早退是家常便饭,甚至有人敢在车间里偷偷喝酒。
工头芬利不止一次向他抱怨:“老板,这帮家伙太难管了。他们不像那些华工,你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我多说了两句,他们连我一起骂,甚至要对我动手。”
更让亨利感到不安的,是他总能看到一些奇怪的景象。
那些新来的爱尔兰工人,总会在休息的时候,和他厂里那几个留下来的、同样是爱尔兰裔的老工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他那几个老工人,都是跟着他干了好多年的,手艺精湛,平时也还算老实。
但自从这批新人来了之后,他们也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他们的眼神里多了一丝他看不懂的东西,一种……躁动不安的、仿佛在密谋着什么的火焰。
亨利好几次看到,一个新人工头,正和一个老工人躲在仓库的角落里,低声交谈。新来的这个是个身材高大、满脸络腮胡的家伙,据说在铁路工地上当过小头目,在失业工人中很有声望。而老工人,则是他厂里资格最老的技师。
他们一看到亨利走近,就立刻分开,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那种欲盖弥彰的姿态,反而加重了他心中的疑虑。
他们在串联什么?
他问过芬利,芬利摇了摇头,说他也不知道。
但他提醒亨利,最近城里那个叫丹尼斯·科尔尼的家伙,他们的爱尔兰工人党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加州工人党”,天天到处集会,煽动那些失业的白人工人。
芬利压低声音说,“他们说,是那些抢走了白人的工作,是那些铁路大亨和银行家,勾结这些廉价的黄皮猪,才让我们这些白人没了活路。”
“这个国家,这个城市的危机,应该由那些异教徒和有色人种来扛,应该全部开除那些黄皮肤,我想,这或许是那些华工全部消失的原因。”
这个消息让亨利感到一阵寒意。
科尔尼的演讲他有所耳闻,报纸上说他是个极具煽动性的疯子。
加州工人党,与其说是一个政党,不如说是一个由愤怒和仇恨凝聚起来的暴民团体。
他的工人们,是不是也受到了影响?
他们私下里串联,是不是在酝酿着什么针对他的阴谋?
亨利不敢再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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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安的预感,很快就变成了现实。
报纸上的全美格斗赛已经进入了半决赛,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投注的数量也越来越惊人。
甚至亨利为管理那些爱尔兰工人而焦头烂额的时候,都忍不住就看了一场比赛,还赢了两百美元,大喊大叫了一晚上,感觉无比的解压。
第二天,他还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打盹,就接到了新的消息。
为了削减成本,以利兰·斯坦福(Leland Stanford)为首的西部很多幸存的铁路公司,决定对所有岗位的工人,进行百分之十到百分之十五不等的降薪。
这个决定,像一颗投入油锅的火星,瞬间引爆了积压已久的劳工矛盾。
铁路工人们率先开始了罢工。
他们封锁铁轨,捣毁机车,与前来镇压的警察和民兵爆发了激烈的冲突。
甚至东部各州,从巴尔的摩到匹兹堡,都零星燃起了罢工的火焰。
而在加州,情况则更为复杂。
斯坦福和他的伙伴们,不仅面临着白人工会的怒火,更因为降薪风波而陷入了用工荒。
在这样的双重压力下,他们非但没有妥协,反而采取了更强硬的手段。
他们联合了加州几乎所有的大工厂主、矿主,形成了一个攻守同盟。
很快,一场协调一致的、大规模的第二次降薪,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
亨利的罐头厂,也没能幸免。
商会的通知来得很突然,措辞却不容置疑。
通知要求所有成员单位,必须在九月一日前,完成对所有白人劳工至少百分之十的降薪,以“应对危机,并且给越来越不安分的工人明确的信号和压力,他们绝不会对工人党和工会妥协。”
亨利拿着那份通知,手都在发抖。
他知道,这不是商议,这是命令。如果他拒绝,他的工厂就会被整个商界孤立,从银行贷款到原材料供应,都会被切断。那等于自寻死路。
可如果他执行……他不敢想象那些刚刚才安分了一点的爱尔兰工人,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那一夜,亨利彻夜未眠。
最终,在破产的恐惧面前,他还是选择了执行。
第二天一早,他让芬利将降薪的布告贴在了工厂门口。
布告刚一贴出,整个工厂就像被点燃的火药桶,瞬间爆炸了。
“狗娘养的吸血鬼!”
“我们辛辛苦苦地干活,他们却想从我们嘴里抢走最后一块面包!”
“罢工!我们罢工!”
工人们扔下手中的工具,聚集在工厂的院子里,愤怒地咆哮着。
那个新来的爱尔兰工头,此刻正站在一个木箱上,挥舞着手臂,向众人发表演说。他的声音洪亮而富有煽动性,将工人们的怒火煽动得越来越旺。
亨利躲在办公室的窗户后面,看着下面那一张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心里一片冰冷。
看吧,你们期待的事情发生了。
他突然意识到,或许他也和下面的小工人一样,在那些真正的大人物眼中,他们这种商会里的小工厂,也都是拿来平衡的工具。
等工人罢工、游行一阵,等像他这样的小工厂主多破产一些,自然会迎来谈判。
或许双方各让一步,城市又会继续发展。
他们,都只不过是博弈的牺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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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都板街的入口处停下。
市长派来的代表,一位名叫汉森的新提拔议员,撩开车帘,皱起了眉头。
眼前的景象,与他记忆中的唐人街判若云泥。
那条曾经还算通畅的主街道入口,此刻竟然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地。
密密麻麻的竹子脚手架,将整个入口都遮蔽了起来。
工人们像蚂蚁一样,在那些看似脆弱的竹架上攀爬、忙碌,建造着一个体量庞大的、中国式的建筑。
因为脚手架外面还罩着一层厚厚的草席外墙,汉森看不清里面到底在建什么,甚至连里面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在搞什么鬼?”随行的警察低声咒骂了一句。
马车停下,他们艰难地从工地的缝隙中穿过,里面还是被竹席包围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了一小段通道。
进入了唐人街的腹地。
汉森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他总觉得,在那些门窗背后,在那些黑暗的、迷宫般的巷道深处,有无数双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
那种感觉,就像走在一片危机四伏的丛林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从暗处扑出一头猛兽。
他们走了很久,最终才找到华人总会的门口。
一个穿着黑色丝绸短衫的年轻人,早已等在门口。他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岁,身材清瘦,头发剃得很短,脸上带着一种平静得近乎冷漠的表情。
“各位大人,里面请。”他用流利而标准的英语说道,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汉森等人走下马车,跟着那个年轻人走进了总会的大厅。
大厅里很空旷,一个同样穿着黑色短衫的男人打量着他们,面无表情。
“先生,客人们到了。”
引路的年轻人低声说道。
汉森的心猛地一跳。
他就是陈九。
关于这个名字,汉森听过太多的传闻。
有人说他是个心狠手辣的黑帮头子,靠着贩卖鸦片和同胞起家。
也有人说他是个深谋远虑的社区领袖,以一己之力,整合了唐人街所有互相争斗的会馆和堂口。但所有传闻都有一个共同点:这个人,是如今唐人街真正的、唯一的华人领袖。
陈九看起来比传闻中更年轻,也更……普通。
他身上没有任何黑帮头目常见的乖张与霸气,反而带着一种文质彬彬的书卷气。但当他的目光扫过来时,汉森却感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
那双眼睛,太深了,能将他所有的心思都吸进去。
“汉森议员,久仰。”
“请坐,喝茶。”
汉森和他的同僚们有些局促地坐下。
“陈先生,”汉森决定开门见山,“我们今天来,是代表市长先生,想了解一些情况。首先,你们在街口修建的那个大家伙,是什么?”
“一个牌楼。”
陈九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淡淡地说道,“唐人街也算是城市的一景,修个体面些的门面,对大家都有好处。”
这个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但汉森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那个建筑的规模,远非一个普通的牌楼可比。它更像一个……防御工事。
“好吧,”
汉森压下心中的疑虑,继续说道,“第二个问题,也是我们最关心的问题。最近这一个多月,城里所有的华工都停止了工作。我们看到你们的中文报纸《公报》(the chinese official Newspaper),上面刊登了总会的通告,要求所有华人劳工必须来唐人街报到。我们想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们为什么要禁止他们出去工作?”
陈九放下了茶杯。
他抬起头,看着汉森,那双平静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波澜。
“汉森议员,你问我为什么?”
“你应该去问问丹尼斯·科尔尼,问问他那个工人党。你应该去沙地大演说场听一听,每天都有上万名白人,在那里高喊着要烧了唐人街,要杀了我们。你应该去看看那些失业工人的眼睛,看看里面燃烧的仇恨。”
“几年前,同样是在这里,同样是那些失业的白人,他们冲进唐人街,见人就杀。那一次,死了上百个同胞。血,流满了这条街。而我们这些死去的同胞,甚至都不被统计到市政公布的死亡人数里。”
他的声音依旧那么平静,但是看的汉森浑身发毛。
“我不想让那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我把所有人都叫回来,不是要罢工,不是要闹事。我只是想让他们活下去。”
“我们的人,在外面的工厂里,在矿山上,随时都可能遭到那些暴徒的袭击。他们的生命安全,得不到任何保障。与其让他们在外面白白流血,不如让他们回到这里。至少在这里,我们还能抱成一团,保护自己。”
汉森沉默了。陈九的话,他无法反驳。
唐人街正在面临的威胁,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陈先生,”良久,汉森才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我理解你的担忧。市政厅正在尽一切努力控制局势。但是,你们这种做法,只会让矛盾更加激化。现在城里的工厂都陷入了停摆,经济一片混乱。这只会让那些失业工人更加愤怒,让他们更有理由相信,是你们华人造成了这一切。”
“那你们想怎么样?”
陈九冷冷地看着他,“想让我们的人,再像以前一样,走出去,任由那些暴徒宰割,用我们的血,来平息他们的怒火吗?”
“不,当然不是。”汉森连忙摆手,“我们希望……希望能找到一个和平解决的方案。市长先生希望,你们能先安排一部分工人回去复工,以缓解目前的经济压力。同时,市政厅也承诺,会加派警力,保护华工的安全。”
“你们的承诺,几年前就给过了。结果呢?”
“汉森议员,回去告诉市长先生。想要我们的人出去工作,可以。很简单。只要你们能解决加州工人党,只要你们能让丹尼斯·科尔尼闭上他的嘴,只要你们能保证,我的同胞走在这条街上,不会再被人无缘无故地殴打和杀害。只要你们能做到这些,我的人,明天就可以回到工厂。”
“否则,”
“加州的华人,将永远不会再为这座城市,流一滴汗,或者,一滴血。”
————————————
汉森和他的同僚们,是怀着一种近乎狼狈的心情,逃离唐人街的。
陈九最后那番话,像一扇沉重的、无法撼动的大门,将所有谈判的可能都彻底封死了。
解决加州工人党?
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工人党现在是整个加州最大的政治势力之一,他们背后站着的是数以万计的、愤怒的白人劳工,是民主党那些虎视眈眈的政客。动他们,就等于动摇整个加州的政治根基。市政厅根本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这个胆量。
明年就要大选,民主党疯了一样地再拉选票,他们现在动手,很可能会遭遇激烈反扑。
马车在返回市政厅的路上,缓缓行驶着。
车厢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一个疯子。”
随行的官员终于忍不住,低声咒骂了一句,“他这是在把整个唐人街,往火坑里推。”
“他不是疯子,他很清醒。”
汉森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他很清楚自己的筹码是什么。他也知道,我们根本不可能答应他的条件。他这是在告诉我们,要么你们解决麻烦,要么,我们就一起死。”
就在这时,马车外传来一阵喧嚣。
汉森撩开车帘,看到一大群醉醺醺的男人,正勾肩搭背地在街上游荡。他们衣衫褴褛,眼神里充满了暴戾之气。他们是这个城市里最危险的火药,随时可能被任何一个微小的火星点燃。
他们看到汉森的马车,立刻围了上来,一边拍打着车厢,一边用污言秽语咒骂着。
“滚回诺布山去吧,你们这些吸血鬼!”
“我们快要饿死了,你们却还坐着这么好的马车!”
“去富人区!烧了他们这些坐享其成者的房子!”
护卫的警察们紧张地拔出了警棍,厉声呵斥着,才勉强将人群驱散。
马车仓皇地逃离了那片区域。
汉森放下车帘,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这座城市,已经病入膏肓。
唐人街紧闭的大门,和外面这群失控的、愤怒的失业工人,就像一个巨大钳子的两端,正死死地夹住了旧金山,夹住了他,也夹住了所有试图维持秩序的人。
这是一盘死局,一个无解的死局。
这不只是种族矛盾,经济危机,这还是阶级之间的博弈,两个党派之间的博弈。
像那个该死的全美格斗赛一样,
没有人能阻止的了,在一方倒地认输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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