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片笼罩全城的经济萧条与种族仇恨的阴霾之下,巴尔巴利海岸的“金山”酒店却像一颗燃烧着病态情绪的心脏,疯狂地搏动着。
全美格斗之王大赛已经进入了最血腥、也最激动人心的半决赛阶段。
这场由陈九策划,联合了旧金山各方势力的盛事,早已超越了一场单纯的体育比赛。
它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汇聚了金钱、欲望、种族偏见和阶级冲突的漩涡,将整个西海岸乃至全美国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经过长达数月的残酷淘汰,最初来自五湖四海的六百多名格斗家,如今只剩下了最后的四人。每一个能站在这里的,都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怪物。
半决赛。
李木黄身材太瘦,虽然手段刁钻,但是抗击打能力差了一大截,中间早早被淘汰,反而是不被看好的致公堂的北方长拳武师,因为下盘很稳,也很耐揍,一路靠着一双铁拳硬生生打上来。
第一场,矿工出身的“康沃尔屠夫”,对阵来自纽约的“绞索吉米”。这是一场纯粹的白人内部对决,一个代表着矿工阶层最原始的蛮力,一个则是东海岸黑帮里最狡诈的摔跤手。
而第二场,“铁臂”梁宽,那个沉默寡言、将对阵本次大赛最大的黑马,一个名叫“珍珠”的非裔拳手。
“铛!”
开赛的锣声响起,如同地狱之门的开启。
第一场比赛开始了。“康沃尔屠夫”的对手,那个“绞索吉米”,名不虚传。他滑得像一条泥鳅,矿工的拳,屡屡落空。相反,吉米则像一条蟒蛇,不断地寻找着机会,试图缠上对手那粗壮的身躯,用他那出名的锁技终结比赛。
场下的赌徒们疯狂地嘶吼着,红了眼的爱尔兰矿工们为他们的同乡呐喊,而那些来自东部的赌客,则将大把的钞票押在了吉米身上。
战斗异常胶着。帕迪的力量优势无法完全发挥,而吉米的技巧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也显得有些力不从心。最终,在第二十七分钟,屠夫抓住吉米一个微小的失误,用一记野蛮的冲撞将他撞倒在地,随即,他那庞大的身躯如同小山般压了上去,雨点般的拳头狠狠地砸在吉米的头上、脸上。
吉米很快便失去了知觉,裁判及时终止了比赛。帕迪举起血淋淋的拳头,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宣告着自己进入了最终的决赛。
短暂的清场和新一轮的下注之后,整个斗场的气氛再度被推向沸点。
“铁臂”梁宽上场了。
他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穿着一条普通的黑色短裤,赤裸的上身肌肉线条分明,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感。
这个身高仅有一米六的矮壮男人,已经让无数赌客看走了眼,血本无归。
他的对手,“珍珠”,则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存在。他身材高大,臂展惊人,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丝多余的脂肪。他像一头黑色的猎豹,优雅而致命。他从新奥尔良的黑市拳场一路打上来,据说从未败过。
“干死那个猪尾巴!”
“黑鬼!拧断他的脖子!”
台下的白人观众们发出了最恶毒的咒骂。
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两条狗的撕咬,无论谁赢,都只是为最终的决赛,为憋闷的生活献上一点乐子。
梁宽没有理会周围的噪音。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调整着自己的呼吸,目光死死地锁定了对面的那个黑人。
比赛开始的瞬间,“珍珠”便动了。
他的速度快得惊人,如同鬼魅般滑步上前,一记刺拳如同毒蛇吐信,直击梁宽的面门。梁宽不闪不避,双臂交叉护在身前,硬生生地用小臂格挡住了这一击。
“珍珠”一击得手,攻势如同暴风骤雨般展开。他的拳头快如闪电,从各种刁钻的角度攻向梁宽的头部和身体。
梁宽不高,身形像个矮墩子。
但他双脚稳扎,正是北派拳法中形意拳的三体式桩功,下盘稳如磐石。他双臂护在胸前,架势沉稳,宛如一道铁闸。任凭珍珠的拳头如何猛烈,他只是在方寸之间腾挪闪避,偶尔出手格挡,动作简洁到了极致,却总能恰到好处地将来拳卸掉。
场下的观众开始鼓噪,他们更想看到的是拳拳到肉的互殴,而非这种“懦夫”式的防守。
珍珠久攻不下,也有些急躁。
就在此时,一直沉静如水的梁宽,眼神骤然一凝。在珍珠一记右勾拳挥到尽头,旧力刚去、新力未生之际,梁宽不退反进,箭步直冲,打出一记崩拳。
其势如箭,快逾闪电,正中珍珠左侧软肋。
“砰!”一声闷响,珍珠的攻势戛然而止,脸上满是痛苦和惊愕。
形意,讲究硬打硬进,其精髓在于将全身之力拧成一股,直线爆发,穿透力极强,瞬间重创了他。
他还未缓过神,梁宽已欺身而上,趁其中门大开,顺势打出劈拳,手臂由上至下,如利斧开山,直劈其面门。
珍珠骇然后退,梁宽却步步紧逼,双眼冷静地锁定着对手的破绽。
珍珠被逼到绳角,羞怒交加,强行扭转身子,蹲低后扭腰,一记开山炮般的重拳砸向梁宽的头颅!
这是空门大开的亡命一击。
梁宽等的就是这一刻。他身形不闪不避,反而迎着拳风踏步上前,他再进一步,右拳已从肋下猛然轰出,后发先至,一记炮拳如膛炸裂,正中珍珠的心窝!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
全场死寂。
梁宽站在擂台中央,高高举起了自己那双已经红肿不堪的胳膊。
“恁们这群穿种,上台来跟俺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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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这是说的啥意思?”
陈伟小心戳了戳身边致公堂的护卫,那个中年汉子呲了牙笑笑,
“直隶话,骂人哩,说下面的都是怂包。”
“哦.....”
“这个直隶来的拳师,真系犀利!”
陈伟刚想接话,看见陈九带人起身了,赶紧悄悄低下了头,走过身边时听见通道里隐隐有几句,像是阿昌叔的大嗓门和九爷说话。
“呢一仗,赢输都值,痛快过饮十埕酒!”
“败亦英雄!决赛就不看了,咱们也去跟鬼佬捉对斗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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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风带着一股与旧金山截然不同的味道,
潮湿、温热,夹杂着浓郁的花香与一种陌生的、属于土地的甘甜气息。
当“太平洋渔业公司”的蒸汽货轮那被熏得漆黑的烟囱第一次出现在瓦胡岛檀香山港外时,站在船头的陈九深深地吸了一口这异域的空气。
他身后,是两百名跟随他从安定峡精心挑选出来的精锐。
他们不再是当年那群衣衫褴褛、眼神麻木的“猪仔”,而是穿着统一的黑色短打,身板挺直,眼神里带着一种被纪律淬炼过的沉稳。
他们中的许多人,手上不仅有开垦沼泽留下的老茧,更有在血腥冲突中紧握刀枪磨出的新茧。
“九爷,到地方了。”
阿吉走到他身边,年轻的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
这片传说中四季如春、遍地花果的“檀香山”,对整船曾经挣扎求生的人来说,充满了诱惑。
陈九没有回头,他的目光依旧锁定着远处那片渐渐清晰的陆地。
港口里桅杆林立,几艘悬挂着星条旗的蒸汽船和捕鲸船正冒着黑烟,更多的则是当地土着那种被称为“瓦阿”的舷外浮杆独木舟,在碧波中轻快地穿行。
与旧金山那种咄咄逼人的工业气息不同,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更加舒缓、原始,却又暗藏着一种同样蓬勃、甚至更加野蛮的生命力。
“让兄弟们都打起精神,”
陈九的声音很平静,“这里不是金山,也不是咱们的农场。这里的规矩,咱们得重新学。”
“明白!” 阿吉点了点头。
从决定踏上这片土地的那一刻起,他们这群人的任务就已经开始了。
“九军”从成立到现在还没打过硬仗,阿吉默认这是来抢地盘的。
船只缓缓靠岸。
码头上早已聚集了一群人,显然是提前得到了消息。
为首的是一个五十多岁、身材微胖的华人,穿着一身考究的丝绸马褂。
他身后跟着十几个同样衣着体面的商人模样的人,以及几十个充当护卫的精壮汉子。
看到陈九一行人走下舷梯,那为首的胖商人脸上立刻堆起了热情的笑容,快步迎了上来,对着陈九一拱手,用一口带着浓重广府口音的官话说道:“哎呀,想必这位就是金山大名鼎鼎的九爷吧?鄙人黄德茂,忝为本地会馆的理事。久仰九爷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
陈九的目光从他那张笑得如同弥勒佛的脸上扫过,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些商人眼中一闪而过的、混杂着好奇、审视与警惕的复杂神色,心中便已了然。
“黄理事客气。”
陈九抱拳回礼,不卑不亢,“带着金山的兄弟,来檀香山讨口饭吃,还望各位前辈多多关照。”
“好说,好说!都是自家兄弟,理应互相扶持!” 黄德茂哈哈大笑着,侧过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九爷一路辛苦,我们已在会馆备下薄酒,为您和各位兄弟接风洗尘。”
一行人穿过码头。陈九敏锐地注意到,周围的景象与他事先了解到的情报完全吻合。
码头本身正在进行着大规模的扩建,无数的苦力,其中大部分是夏威夷本地的土着卡纳卡人,正喊着号子,将巨大的石块和木材运往工地。
远处的街道上,新的商行和代理机构的招牌如雨后春笋般挂起,马车川流不息,穿着西装的白人商人行色匆匆,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兴奋。
一股巨大的、由蔗糖催生出的资本热潮,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席卷着这座原本宁静的岛屿。
而这股热潮的核心,便是对一样东西的极度渴求——劳动力。
和二十年前的旧金山一样,这里在疯狂地发展,扩张。
中华会馆坐落在檀香山市中心一处相对安静的街区。
这是一座两层高的木质建筑,飞檐斗拱,带着浓郁的岭南风格,在这片充满了西式建筑和土着草屋的城市里,显得格外醒目。
酒宴早已备好。长长的八仙桌上,摆满了烧猪、白切鸡、清蒸鱼等粤式菜肴。
黄德茂和一众本地华商热情地劝着酒,席间的气氛看似热烈,却始终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
“九爷,” 酒过三巡,黄德茂终于放下了酒杯,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几分,切入了正题,“兄弟我斗胆问一句,不知九爷此番带着这么多精壮的兄弟前来,是有何打算?”
“不瞒各位,”
陈九缓缓开口,“我在旧金山和萨克拉门托,做些渔业生意,另垦出了一片薄田。只是加州排华政策愈演愈烈。
我听说,檀香山四季如春,土地肥沃,便想着能不能在这里,也为兄弟们再找一片能安身立命的地方。”
“九爷这是想种地?”
一个留着山羊胡的商人闻言,忍不住轻笑一声,“九爷,您恐怕是来错地方了。檀香山的土地,如今可比金子还贵。那些美国来的鬼佬,为了种甘蔗,都快把整个岛屿都买下来了。咱们华人,除了开些洗衣房、杂货铺,哪里还有插足的余地?”
“是啊,” 另一人附和道,“再说了,种地能挣几个钱?现在整个夏威夷王国,最缺的是人!是能下到甘蔗田里干活的人!九爷您要是真想发财,不如把手下这些兄弟派出去当契约工。我跟茂宜岛的斯普雷克尔斯先生有些交情,他那里正缺人手,只要九爷您点头,价钱好商量!”
这番话,立刻引来了在座大多数商人的赞同。
他们看中的,根本不是陈九本人,而是他带来的那两百名精壮的“劳工”。
在这片劳动力就是黄金的土地上,这支纪律严明的青壮队伍,无疑是一笔巨大的、可以被交易的财富。
阿吉忍不住冷笑了两声,这是拿他们当农民看?
陈九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
“各位的好意,陈九心领了。”
他淡淡地说道,“只是我这些兄弟,都是在加州吃过苦的。他们跟着我,不是为了再把自己卖一次。”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房间的温度都仿佛降了几分。那些商人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
黄德茂连忙打圆场:“九爷误会了,误会了!大家也是一番好意嘛!来来来,喝酒,喝酒!”
陈九却放下了茶杯,
“黄理事,各位老板,”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我陈九来檀香山,不是来跟各位抢生意的。相反,我是来跟各位谈一笔更大的生意。”
“更大的生意?” 黄德茂愣住了。
“各位应该比我更清楚,现在夏威夷的蔗糖产业,最缺的是什么?” 陈九问道。
“人!劳工!” 几乎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回答。
“没错。” 陈九点了点头,“鬼佬们想从咱们大清国招人,可是他们不懂门路,更不懂得如何管束咱们的同胞。而咱们自己人去招,又面临一个难题。”
他指出了问题的核心:“广东、福建沿海的乡亲,但凡有点门路的,都想去旧金山或者不列颠哥伦比亚,这是多少年亲戚兄弟去发财赚钱的地方。
谁愿意来这鸟不拉屎的岛上,伺候那些甘蔗?更何况,古巴发生的惨案如今举世皆知。招工有多难,我说的没错吧?”
在座的商人们面面相觑,都沉默了。
陈九说的,正是他们眼下最头疼的困境。他们手里握着大把种植园主的订单,却招不来足够的工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白花花的银子从指缝里溜走。
“我,能解决这个问题。” 陈九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
“九爷您的意思是……” 黄德茂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我手里,有稳定的劳工来源。不止是我带来的这两百人。” 陈九缓缓说道,“在旧金山,在萨克拉门托,我有上万名信得过的兄弟。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随时可以登船。而且,我还有自己的船队,可以直接将人从香港、广东运到这里,绕开所有中间盘剥的环节。”
“更重要的是,”
“我手里现有的工人都很懂规矩。我能保证,我送来的人,不偷不抢,不惹是生非,不抽大烟不赌钱。这,才是那些鬼佬庄园主最想要的,不是吗?”
稳定的劳工来源,独立的运输渠道,以及最关键的,对劳工的绝对控制力。
这三样东西,直指夏威夷蔗糖产业的命脉。
“那九爷……” 黄德茂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没去过旧金山,但听过这个所谓九爷的名号,知道此人牢牢把持着旧金山唐人街还有萨克拉门托的华人,旧金山传过来的《公报》也读过几份,但着实没想到此人手下的人丁如此之多,让他猝不及防。
上万人?这要不是说大话,就意味着眼前这个后生拥有远超他想象的实力。
“您……您想要什么?”
“我不要佣金,也不要人头费。”
陈九目光如刀,缓缓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
“我要的,是所有经由我手送来的劳工,他们未来五年契约总收入的两成。”
“不是现有收入的两成,是额外的两成。”
“而且,我的人,必须由我自己来管理。在种植园里,我要设立独立的华人管工,他们的食宿、薪酬发放,都必须由我的人来负责。鬼佬们可以下达工作的命令,但他们无权对我的人进行任何形式的体罚和克扣。”
“最后,”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需要一块地。一块足够大的、靠近水源的土地。我要在那里,建立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聚集区。”
这三个条件,一个比一个苛刻,一个比一个霸道。
第一条,是要从所有人的蛋糕上,切走最大的一块肥肉。
第二条,是要在那些白人庄园主的领地里,建立一个国中之国,彻底架空他们对华工的管理权。
而第三条,则是最根本的,他要在这片土地上,扎下自己的根。
黄德茂一声不吭,什么想说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太霸道了,让他浑身不适应了。
哪有这样上来毫不掩饰的?
“九...九爷,” 一个商人结结巴巴地说道,“您这是……这是要跟所有鬼佬庄园主为敌啊!他们是不会答应的!”
“他们会的。” 陈九的语气异常坚定,“因为他们没有选择。要么,接受我的条件,获得源源不断的、全世界最听话的劳工。要么,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甘蔗烂在地里,看着他们的糖厂因为缺人而停工,最终被这场席卷全岛的蔗糖狂潮所吞噬。”
“一步慢,步步慢,这些鬼佬商人,比我更懂商业竞争的残酷。”
“人我有,随时可以来,地我可以花钱买,自己建设,但是我的条件一分都不能少。”
他走回桌边,端起那杯早已冷掉的茶,一饮而尽。
“各位,” 他看着那些脸色变幻不定的商人,“这笔生意,做,还是不做,你们可以慢慢考虑。我陈九,有的是时间。”
说完,他不再理会任何人,对着阿吉挥了挥手,径直向门外走去。
他心里装的是几十个白人精英深度调查一年拿到的夏威夷王国的报告,绝非突兀上门的愣头青。
南北战争爆发后,北方的联邦州无法再从南方的路易斯安那州获得蔗糖供应。
为了满足巨大的市场需求,他们将目光投向了夏威夷。
1861-1865年,夏威夷糖的价格暴涨了500%,引发了一场疯狂的“淘糖热”。
巨额的美国资本涌入夏威夷,大大小小的甘蔗种植园如雨后春笋般建立起来。
随后,古巴独立战争爆发,进口的蔗糖供应也在减少,更加催生了这里的蔗糖经济。
到现在,夏威夷已经从一个多种类目的港口经济,彻底转型为一个单一的蔗糖经济体。
可以说,蔗糖的兴衰,直接决定了整个夏威夷王国的兴衰。
蔗糖是王国的经济命脉,维系这个命脉跳动的“血液”就是劳动力。
而此时,夏威夷正面临着一场毁灭性的人口灾难。
这也是陈九选择此时开启夏威夷之行的重要时机。
西方人带来的天花、麻疹、流感等疾病,对于没有免疫力的夏威夷原住民来说是致命的。
据卡洛律师组建的团队估计,到今年,夏威夷原住民人口前前后后死了至少一大半。
本土劳动力几乎枯竭。
甘蔗种植是一项极其艰苦的体力劳动,从开垦、种植、灌溉到收割、运输、压榨,每一个环节都需要大量的人力。
没有足够的工人,再多的土地、再先进的机器也只是一堆废铁。
种植园是王国最重要的财产税来源。
如果种植园因缺人而倒闭,土地就会变得一文不值,财产税也就无从谈起。同时,经济凋敝也会导致进口商品减少,关税收入自然下降。
没有税收,王国政府将无法支付官员薪水、维持军队、兴建公共工程,整个国家机器将陷入停摆。
事实上,整个夏威夷虽然看着热火朝天,各路人马因为《互惠条约》的签订疯狂前往投资。
《互惠条约》为夏威夷的糖免关税进入美国市场铺平了道路。
但是,事实上,很多种植园已经陷入了绝望的用工荒。
这里面,跟陈九也脱不开干系,他名下的产业,已经吃掉了几乎所有前往美国和不列颠哥伦比亚的华工,几乎没有外溢。
更不要提,广州和澳门的“客头”已经被他连打带收买,全是上下游关系。
在广州城,敢私下卖猪仔去别的地方,本地的大盐枭直接带人要你的命。
广州的堂口已经站稳脚跟,贩盐和鱼干的收入很大一部分用来养人,武力也是不缺的。
只剩下香港和澳门两个窗口。
陈九毫不留恋地走了,
只留下满屋的华商,和一桌子早已失去了味道的酒菜。
————————————
檀香山的夜,比旧金山要温柔得多。没有潮湿的海雾,只有温润的、带着花香的晚风。
然而,对于黄德茂来说,这个夜晚却比之前任何一夜都要难熬。
中华会馆的后堂,灯火通明。十几位在檀香山有头有脸的华商围坐在一起,一个个愁眉不展,唉声叹气。
“这个陈九,胃口也太大了!”
留着山羊胡的商人,名叫赵元,是做干货和杂货生意的,他一拍桌子,愤愤不平地说道,“五年契约收入平白多出两成给他!他这哪里是招工,简直就是明抢!
我们辛辛苦苦地从乡下把人弄来,打通关节,还得看那些鬼佬的脸色,最后倒好,他动动嘴皮子,就要拿走最大头的好处?”
“何止是抢钱!”
另一个经营着几家洗衣房的商人,名叫李四,愁眉苦脸地附和道,“他还要自己管理工人,不让鬼佬插手。这……这不是把所有庄园主都得罪光了吗?那些鬼佬哪个不是心高气傲、把我们华人当猪狗看的?他们能容忍一个中国人在他们的地盘上指手画脚?”
“我看他就是个疯子!一个从金山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癫仔!”
“话不能这么说。” 一直沉默的黄德茂终于开口了。
“各位,你们只看到了他提的条件苛刻,却没看到他手里的筹码有多硬。”
黄德茂缓缓说道,“稳定的劳工来源,独立的运输船队,还有……对劳工的绝对控制力。这三样,哪一样不是我们现在做梦都想要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你们谁敢拍着胸脯说,下个月能按时给斯普雷克尔斯先生的种植园凑齐五百个工人?谁又能保证,送去的人里,不出几个刺头,喝醉了酒跟监工打起来,最后把事情闹大,连累我们所有人?”
房间里一片沉默。
黄德茂继续说道:“这个陈九,是个狠角色。我派人打听过了,他在旧金山,是靠着刀枪和人命,硬生生从爱尔兰人的嘴里抢下了地盘。他手下的那些人,不是普通的苦力,那是一支能打仗的队伍。他今天敢在咱们面前说这番话,就说明他有十足的把握。他不是在跟我们商量,他是在通知我们。”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 李四六神无主地问道,“难道就真的眼睁睁地看着他把这块肥肉吞下去?”
“吞?” 黄德茂冷笑一声,“他想吞,也得看他有没有那么好的牙口。檀香山这片池子,水深着呢。美国人、英国人、德国人,还有夏威夷王室的那些贵族,哪一个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蛟龙?他一个外来户,想在这里称王称霸,没那么容易。”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我的意思是,先稳住他。他的条件,我们可以先答应下来,但不必一口答应。就说,我们需要时间去跟那些庄园主们谈。这个球,先踢给鬼佬。”
“鬼佬那边,我们也要放点风声出去。”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就说,金山来了一个厉害的华人头领,手里有数千上万名劳工,但要价很高,而且……规矩也大。让那些鬼佬自己去头疼,让他们自己去跟陈九谈。我们,坐山观虎斗。”
“那我们自己的招工生意……” 赵元有些不甘心地问道。
“照做不误!”
黄德茂斩钉截铁地说道,“从广东、澳门,能招多少是多少!陈九说的没错,现在整个檀香山,最缺的就是人!他吃肉,我们跟着喝点汤,总比什么都捞不着强。而且,我倒要看看,他那套在金山打打杀杀的规矩,到了这里,还行不行得通!”
这个决定,得到了在座大多数人的赞同。
这是一种典型的、属于商人的生存智慧: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既不得罪过江龙,也不放弃本地的利益,在夹缝中寻求平衡,等待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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