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的天空甚至不见蓝。依旧是那令人窒息的土黄色,
干燥的寒风卷着尘土,吹在人脸上如刀割一般。
自打陈逸轩的“昌瑞号”抵达大沽口,这片土地就没有给过他一丝一毫的好脸色。
他站在英租界维多利亚道“怡和洋行”的办公室窗前,手中捏着一杯早已凉透的红茶。
玻璃窗将窗外的喧嚣与恶臭隔绝开来,却隔不断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这几日,他像着了魔一般,白天处理完商号的事务,下午便会独自一人,或乘马,或坐车,去往天津老城墙外的“灾民棚”。
他见到了太多。
“大灾,人相食。”
或许日后,史书上只会留下冰冷的几个字,但此时这些景象化作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进了陈逸轩的心里。
他夜夜被噩梦惊醒,梦里全是那些“披着人皮的骷髅”,用幽绿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他出身于富庶商贾之家,自幼接受中西教育,习惯了南洋的秩序与丰饶。
他知道世界并不太平,也见过贫穷与苦难,但从未想过,人的境遇,竟能悲惨至此。
天津港内,轮船招商局的巨轮鸣着汽笛,与悬挂着米字旗、星条旗的商船擦身而过。
租界里,洋人与买办们在赛马场上纵情欢笑,在豪华的饭店里一掷千金。
是看不见这些“贱”民吗?
他不能再这样无动于衷。
作为一个商人,他深知自己的渺小。但作为一个读过圣贤书、血管里流淌着同样血液的华人,他觉得必须做点什么。
经过几夜的辗转反侧,陈逸轩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斟酌再三,手写了一封信,
“香港,广肇会馆林伯安兄亲启:”
“弟逸轩于津。此间景状,万言难述。华北奇荒,较前岁丁戊尤烈。赤地千里,饿据遍野,易子而食,已非传闻。津门城外,灾民棚连营百里,宛若地狱。官府赈粥,杯水车薪,层层盘剥,民不得食。弟夜不能寐,心如刀绞。忆及东华医院前岁之义举,曾获朝廷嘉奖,活人无数。敢请林兄代为联络东华诸公,恳请再发仁心,行此赈灾之举。华北亿万同胞,悬于一线,望速议之。弟逸轩泣血叩上。”
“伯安兄:另有一事,万望兄代为密办。请设法联系香港华人总会主事之人,告之,津门有南洋陈姓商人逸轩,愿倾尽所有,求见总会九爷一面。事关千万同胞生死,非此君不能为也。此事万勿声张,万勿声张。弟逸轩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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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中环,永乐街。
得益于港督的政策,华人总会作为第一批受益者,得以在中环等地置业。
“香港华人总会”新购的大楼内,气氛肃穆。
在伍廷芳的主持下,一个西化的秘书处和管理架构已经建立起来。来来往往的职员,多是些精通中西学问、穿着得体的年轻人,他们处理着从赌档规费报表到南洋劳工合同的各类文件,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
陈九坐在办公室里,桌上,放着两份刚刚送达的文件。
一份,是东华医院董事局托人送来的信件,关于响应华北赈灾募捐的决议。
东华医院从去岁年底到今年夏天,接到很多去华北平原做生意的华商请愿,其中就有陈逸轩,都是不忍华北平原的惨状,邀请东华医院出面举事。
一年多以前,东华医院进行过一次大规模的募捐活动。
东华医院董事局在此次赈灾活动中,笼络了很多香港和南洋的华商,筹集了16万银元。
名头一时无两。
另一份,则是林伯安通过一个较好的三合会的关系,辗转送进来的一封密信,信中附上了陈逸轩的一些想法。
“千万同胞生死,非九爷不能为也……”
陈九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口中无声地念着这句话。
东华医院,是香港士绅共同推举出来的一面旗帜。
与港英政府和清廷官府都保持着良好关系,虽然其中有些邀名收拢人心的买卖,但总归做了很多好事,仍在商人和士绅群体里威望很高。
陈九背了洪门分支龙头的身份,天然为这些人所警惕。
对于东华医院的募捐计划,陈九并不感到意外。这是他们的职责,也是他们积累声望的方式。他甚至已经准备好,以华人总会的名义,捐出一笔巨款,以示姿态。
但陈逸轩的这封电报,却触动了他内心更深处的谋划。
“赈灾,不如移灾。”
这个想法,与他正在布局的南洋战略,不谋而合。
南洋,是他版图上最重要的一块拼图。
苏门答腊的李工头之死,多少人观望着他的态度和做法。
他要的,不仅仅是为一个人报仇,而是要彻底撬动整个南洋的旧有秩序。
让荷兰人、法国人,英国人,以及那些依附于他们的华人甲必丹和会党,共同蚕食这个猪仔贸易利益链条的人,或许从来都没有把他的那些警告放在心上,他们只是碍于这些洋行的面子,碍于找不到足够的华工,才勉强低头。
李工头的事没有结果,只会让这些人越来越放肆。
要重新建立秩序,除了手段,他还需要人,大量的人。
如今虽然整个南洋的华工贸易被香港澳门的总会牢牢把持,但上要依仗英国人的虎皮,下要依赖无数广东、福建的三合会堂口,码头的帮派,客头体系替他招募劳工。
杀狠了这些人,一个人都别想见到。
没了香港澳门,还有厦门,福州。
因此总会不光要捏着鼻子认,还有给他们拉人的好处。
这些劳工虽然统一要接受简单的培训,但一到南洋,就立刻会被本地的会馆,宗族,三合会吸纳,被传统的南方体系消化掉,就算是开了智又如何?
在南洋这片土地,离开宗族,离开会党,路边一条狗都敢欺负你。
同种植园的工友都觉得你是个没人帮衬的人,吃的喝的都要挨欺负。
他需要足够多的,没有宗族会党捆绑、与南洋本地旧势力没有任何瓜葛的新鲜血液,去冲击、去替代、去建立一个全新的劳工体系。
华北平原上那数以千万计的、挣扎在死亡线上的饥民,不正是他最需要的资源吗?
他们身强力壮,为了活下去可以忍受任何艰苦。
他们一无所有,因而无所畏惧。
只要给他们一口饭吃,一个希望,他们就能爆发出最惊人的力量和最原始的忠诚。
这个计划若是能成,其意义将远超一次简单的慈善活动。
这不仅是“救人”,更是“得人”。
有了这数万乃至数十万的北方人力资源,他就能彻底摆脱对南方传统劳工输出渠道的依赖,在南洋建立起一个完全由自己掌控的、独立的劳务帝国。
他可以以此为筹码,与洋人、与当地苏丹、与所有南洋的玩家们,重新谈判桌上的规则。
这一手,玩得太大了。
大到让他自己都感到一丝战栗。
但是,想要这些丁口也太难。
首先,是清廷的态度。
大规模地将自己的子民,从龙兴之地附近的华北,转移到“蛮荒”的南洋,这在任何一个封建王朝看来,都是动摇国本、匪夷所思的事情。
即便有“慈善”的名义,也必然会引起朝廷的高度警惕。
要是没有合适的,转圜的手段,恐怕朝中诸公,不如让这些人就地饿死算了。
不是还能去蒙古,去关外,让他们自己两条腿跑算了。
其次,是东华医院的态度。
这件事,绝不能以“香港华人总会”这个带有浓厚会党色彩的名义去做。
东华医院,就是目前最理想的人选。
他们之前那一次募捐,给朝中大员留下的印象极好,这是打通官方关节的唯一钥匙。
但东华医院会愿意趟这趟浑水吗?
陈九站起身,走到窗边,俯瞰着脚下的街道。
他知道,必须下一剂猛药。
他叫来秘书,吩咐道:“备车,去东华医院。”
同时,他拿起笔,在一张便签上写下了一行字,折好,递给另一名手下:“把这个,交给伍廷芳先生。”
便签上写着:“请伍先生,即刻着手,详尽研究柔佛州之港主制度,尤其是其法律框架与权力范畴。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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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九的到来,让这里的空气多了一丝不寻常的紧张。
东华医院的几位核心董事早已在座,为首的是主席冯平。
一番客套的寒暄之后,冯爵士率先开口:“陈先生今日所为何事?听闻总会亦有心于华北赈灾,实乃我香港华社之福。”
陈九微微一笑,开门见山:“冯主席言重了。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华人总会自当尽一份力。今日前来,除了响应东华的募捐号召,还有一事,想与诸位董事商议。”
他将陈逸轩的“移灾”设想,以及自己的初步构思,娓娓道来。
陈逸轩在信中说,
他在天津所见,这场灾难的规模,已经远远超出了“施粥”所能解决的范畴。就算像上次一样筹集善银,十几万两白银,听起来很多,可真到了灾民这里,换来的米粮还剩多少?撒进这数以千万计的饥民之中,又能溅起多大的水花?
人太多了,土地却养不活这么多人。就算这次的粮食发下去了,明年呢?后年呢?
赈灾,不如移灾。
陈逸轩自家的商行和种植园已经用上了香港华人总会的合同工,他对这种正规华工制度非常赞赏。
南洋,广袤的南洋,有无尽的土地,有无数需要劳动力的种植园、矿山。
如果能将这些身强力壮、濒临死亡的北方灾民,成规模地转移出去,给他们一份活计,一条生路,岂不是比单纯的施舍粮食,更为长久之计?
陈九给几位董事解释了陈逸轩在信中所提之事,稍加润色。
他没有提任何关于南洋争霸的野心,只将此事描绘成一个规模更宏大、意义更深远的慈善计划。
“……与其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单纯运粮,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若能由东华医院出面,牵头组织,将部分青壮灾民,以合法契约之形式,送往南洋垦殖,既能解华北燃眉之急,又能为我同胞在海外开辟一片生路,此乃两全其美之策。”
董事们听完,面面相觑,会议厅里一片寂静。
良久,一位董事皱眉道:“陈先生的想法,或有可行之处。但此事,恐怕……难如登天。不说这其中转运、安置所需耗费之巨,单是清廷官府那一关,就绝无可能通过。我朝历来视民如土,岂容我等私自将上千万的子民运往海外?”
“正是,”另一位董事附和道,“此事风险太大,稍有不慎,便会落下一个拐卖人口、勾结会党的罪名。我东华医院百余年清誉,万万不可因此受损。”
陈九静静地听着,似乎早已料到他们的反应。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道:“诸位董事的顾虑,陈九明白。此事若由我华人总会出面,确实名不正言不顺,徒增朝廷猜忌。但若由东华医院——这个曾获圣上嘉奖、在朝野享有清誉的华社慈善翘楚来牵头,情形便完全不同。”
他放下茶杯,目光扫过众人:“这不仅是一次赈灾,更是一次为国分忧的义举。若能办成,东华医院之功德,将远超往昔任何一次募捐,其声望,亦将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至于朝廷那边,事在人为。只要我们能证明,此事于国于民,皆有大利而无一害,未必不能说动他们。”
董事们依旧犹豫不决。
陈九看着他们,心中冷笑。
这些老谋深算的商人,没有看到足够的利益,是绝不会冒如此巨大的风险的。
他决定不再兜圈子。
当晚,陈九在一间隐秘的酒楼,私下约见了一位在东华医院董事局中颇具影响力的董事,张百善。此人不仅是东华董事,自己也经营着庞大的南北行生意,与南洋的贸易往来极为密切。
屏退左右,陈九直接抛出了自己的筹码。
“张老板,明人不说暗话。”
“我知道你们在顾虑什么。名声固然重要,但生意人的根本,还是利益。”
张百善眯了眯眼睛,没有说话。
陈九继续道:“这次北上移灾,所有转运的钱粮、船只,皆由我华人总会一力承担,并全力配合。所有功劳、名声,尽归东华医院。此事,算是我陈九送给东华的一份大礼。”
“九爷好大的手笔。”张百善呷了一口茶,“但这份礼,太烫手。我们东华,怕是接不住。”
“接得住。”陈九盯着他,“只要我们能让朝廷点头。而要让朝廷点头,就需要东华医院出面。我陈九是会党龙头,名下的公司是美国注册,身份不便。这件事由我去谈,只会引起朝廷的警惕。而你们去,则是为国分忧的忠臣义商。”
“我们凭什么要冒这个险?”张百善反问。
陈九笑了。
戏肉来了。
“就凭南洋。”陈九一字一顿地说,“南洋如今的华工缺口,依旧巨大。我总会虽掌控了北美航线,但在南洋的根基尚浅。那些北方灾民,吃苦耐劳,只要稍加训练,就是最好的劳工。张老板,想想看,这是上万人几年几十年的生意。”
“你是看上了那些北地佬?”张百善的声音有些干涩,“他们不会说粤语,不会说客家话,与南洋的华社言语不通,习惯迥异,恐怕无法适应….”
“陈先生,有点异想天开了…..”
“事在人为,张生。”
陈九悄悄加码,声音里带着一丝诱惑:“只要东华医院能全力促成此事,我香港华人总会未来所有涉及南洋的劳工贸易,东华医院,可以占一成股。这一成,张老板你作为代表入主。”
一成!
张百善的心脏狂跳起来。
他深知陈九的“劳工贸易”背后是何等庞大的利益链条。这等于是在给他送一座挖不尽的金山!
更何况,自己也缺人啊!
他沉默了很久,眼中闪烁着剧烈的挣扎和算计。
最终,他抬起头,定定地看着陈九:“我有一个条件。这些北地佬,可以从天津运走,可以送到南洋任何一个地方。但他们,绝不能踏上香港和澳门的土地,一个也不行。”
“否则,清廷和英方都不会同意。”
除此之外,他也害怕这股不受控制的北方力量,会冲击香港现有的、由他们这些粤籍商人主导的商业秩序。
陈九点头,毫不犹豫:“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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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一艘悬挂着英国太古洋行旗帜的蒸汽轮船,缓缓驶入了天津大沽口。
船上,不仅载着东华医院筹集的第一批米粮,还站着几个特殊的客人。
陈九亲自踏上了这片他从未涉足过的土地。
随行的,还有东华医院的代表,张百善。
不知道经过几轮密谈,他最终说服了董事局,同意以“考察灾情、商讨更有效的赈灾方案”为名,与陈九一同北上,接触清廷的北方重臣。
一下船,那股熟悉的、混杂着死亡与绝望气息的恶臭便扑面而来。码头上,依旧是那些麻木的、如同行尸走肉般的灾民。
陈九的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素色长衫、面容清俊的商人,分开人群,走到了他的面前。
“可是香港华人总会的九爷当面?”
年轻人开口,眼神却异常明亮。
陈九打量着他。他从这个年轻人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干净而执拗的气质。
“我是陈九。阁下是?”
“南洋永昌商号,陈逸轩。”
商人深深一揖,“九爷,我等您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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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广肇会馆的一间静室里,茶香袅袅,
两人客套几句,陈九还沉得住气,陈逸轩竟是毫不掩饰。
他取出一本册子,双手递给陈九:“九爷,这是逸轩连日来在天津城外所见所闻,以及通过各方渠道打探到的消息。华北这场奇荒,已持续数年,饿殍遍野,绝非夸大。”
陈九接过册子,并未立刻翻看,他更在意的是陈逸轩这个人。他沉声问道:“你对朝廷的赈灾之举,了解多少?”
“朝廷确实在行动。总领此事的,是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中堂。
主要的赈灾方式有三:其一,开官仓放粮,在天津、保定等地设立粥厂,勉强吊住灾民性命。
其二,协饷,即敕令南方富庶省份如江苏、浙江、广东等地输送钱粮支援北方。
其三,劝捐,鼓励各地乡绅富商捐款捐物。此外,还成立了善后局,由地方官员和士绅共同管理赈灾事务。”
他话锋一转,“但这些举措,不过是杯水车薪。
灾区范围太广,涉及山西、河南、直隶、山东数省,灾民数以千万计。官府的赈济,层层盘剥,真正能到灾民手中的,十不存一。
更何况,朝廷如今内忧外患,国库空虚,实在是有心无力。李中堂虽是洋务派领袖,手眼通天,但他要练新军,办实业,处处都需要钱,赈灾的款项,也是捉襟见肘。”
陈九点了点头,他翻开册子仔细查看,嘴上说,“我听了你的建议。”
“我欲将北方灾民运往南洋,给他们一条活路。”
“我在香港联络船只,筹集钱粮,也与东华医院等慈善机构有所接洽。
但说实话,这件事,阻力之大,恐怕非同小可。我做了诸多努力,心里却没有丝毫把握。清廷官府,对此事料想会极为抵触,甚至暗中提防。
若无官府许可,纵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是小打小闹,甚至随时可能被扣上连番大罪,满盘皆输。”
说完,他紧紧盯着陈逸轩,想看看这个年轻人有何见解。
陈逸轩沉思片刻,似乎早已料到陈九有此一问。
他抬起头,“九爷,朝廷的阻力,在逸轩看来,并非无解。”
“民如草芥,亦是国本。在朝中那些大老爷眼中,百姓是附着在土地上的财富和兵源,大规模地将子民移往海外,形同动摇国本,是他们无法想象,也绝不容许的。让他们饿死在自家土地上,也比资敌于海外要好。”
“另外,防民甚于防川。香港,澳门与洋人殖民地无异,更不要提南洋,恐怕在朝中大员眼中,整个南洋地区到处都是会党匪类。大规模组织灾民下南洋,在他们眼中,与聚众谋反无异。他们怕的,是借赈灾之名,行招兵买马之实,一旦这股力量在南洋成势,将成朝廷心腹大患。”
“此事若成,必将触动无数人的利益。从地方官吏到漕运把头,从人贩子到客头,甚至包括朝中衮衮诸公,他们都靠着灾民的血肉在赚钱。断了他们的财路,他们自然会用尽一切手段,在官府面前诋毁,阻挠。”
“还有,派系之争。李中堂虽权倾朝野,但朝中亦有无数政敌。他们巴不得看到李中堂的洋务运动出岔子,看到北方糜烂。这个计划,若打上李鸿章的烙印,必然会招致清流言官的猛烈攻击,平添无数变数。”
“那些清流,想必九爷您也知道,祸事是一绝。”
眼前这个商人,南北行商,见识不凡!
“那依你之见,”
“该当如何破局?”
陈逸轩拱了拱手,“我送信之后,日思夜想,不敢说促成此事,但有折中之法,或可一试。”
“此事要办成,关键还在于李中堂。这件事除了民间义赈之外,必须只是单纯一个商业行为,不是转运灾民,而是洋行招工。必须有人给李中堂算清两笔账。
赈灾一事,维持庞大的灾民生存,每天消耗的粮食、药材、管理人员的费用是一个多么巨大的数字。这笔钱,正不断地从他捉襟见肘的北洋经费和洋务公司利润中被抽走。移走一名灾民,就等于为他的财政省下一笔钱。
招工的收入是打动他的关键。不能只谈慈善,必须谈“侨汇”。
我的建议是,算清一个健康的华工在南洋的种植园或矿山,一年能挣多少钱,刨去开销能往家里寄回多少钱(侨汇)。
南洋的侨汇数目何其惊人,九爷你自然比我清楚。
这笔钱流入了两广,福建,跟他李中堂自然无关。可这些北方华工势必把钱寄回北方,将这个数字乘以数万,每年就能形成一笔稳定、庞大的外汇流入。
这笔钱不经过户部,可以直接通过海关、票号流入天津。这其中,大有文章可做,他不会不动心。”
“先以东华医院的名义,向李中堂上书,就说南洋有仁善华商,感念乡梓之情,愿出资招募一批北方青壮,赴南洋垦殖。这里递缴一份亲善朝中的南洋和港澳华商代表的名单。
合同、待遇皆公开透明。这既是为朝廷分忧,解燃眉之急,又能为国家赚取侨汇。先申请一个数千人的试办名额,将大事小办。”
“李中堂非常看重洋人的态度和西方的商业规则。九爷您出面,联合实力雄厚的洋行。让他们从商业角度证明,南洋的种植园和铁路项目确实存在巨大的劳工缺口,一份有保障的、合法的劳工合同是符合国际惯例的。这件事,九爷您已经做了两年,并不算难。”
“先从天津周边招募三五千人。将这批人严格筛选、统一管理、签订正规合同。预支半年薪水,将这一笔侨汇实实在在地汇入天津的银行,让人看到真金白银的好处,这些赈灾的官员要是一看,不仅不用负担这些饥民的口粮,还有一笔钱赚,当即就会疯掉的。”
陈九面色有些沉重。
这是拿华工的血汗钱喂狼。
跟香港不同,西方的银行体系在大清刚刚起步,他理解陈逸轩建议里的“恶毒”了。
假如有一万华工出海做工,这些人必然是青壮,老人小孩不要,
这些人在南洋赚的钱必然要寄回家,假如半年或者一年一次,这笔侨汇,不可能直接送到每个村庄。
它必须先统一汇入一个总的金融中心,这个中心自然就是李的大本营——天津。
所有的钱会先进入他所控制或指定的银行(票号、钱庄)。
数十万甚至百万的外国银元兑换成大清的银两,这中间的汇率差额和手续费,哪怕只有一个百分点的利润,都是一笔惊人的巨款。
这笔钱是“合法”的经营利润,名正言顺地留在了李控制的金融机构里,成为他的“小金库”。
比如华工寄回10个银元,扣除汇兑和手续费后,家人可能拿到价值9.5个银元的银两。家人并不会觉得被盘剥,因为相比于饿死,这已经是救命钱了。
而李控制的机构,则从这笔交易中赚到了0.5个银元。
当这个交易放大万倍时,他的收益就极其可观了。
并且侨汇不是即时到账的。
从南洋汇出,到天津入账,再分发到河南、山西的各个村落,这个过程可能需要数月之久。
在这几个月里,这些白银会“沉淀”在天津的银行里。
这笔巨大的、暂时无人使用的资金,他可以自由支配。他可以短期拆借,购买军火等等。
要是心狠手辣一点,直接吞了也未可知。
出海华工,一年最少几十两银元的收入,出去一万人,一年至少十万两雪花银。
而华北平原,有数千万灾民!
这里面白花花的银子,是真能砸死人的。
这也是为什么汇丰大力支持陈九在南洋的事业的原因。
当然,这么大规模的华工输送没人敢瞒着朝中,但是细水长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有可为。
一天饿死的都至少上千人!
从这场饥荒开始,没人敢统计死了多少人,但陈逸轩估摸着,百万人是往少里说了。
谁在乎?
陈逸轩接着说,
“还有那些吸血虫,堵不如疏。可以许诺将一部分运输、管理的工作分包给他们,让他们也能从中分一杯羹。只要有钱赚,他们反对的声音自然会小很多。”
“此事,最难在于打动李中堂,最紧要是,绝不能捅到中枢,细水长流,徐徐图之。”
“还有,就是九爷舍得花多少银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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