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窒息的硝烟浸透了整个棉兰。
枪声仍在城镇的各个角落打响。
勿老湾河浑浊的河水缓缓流淌,水面上漂浮着木板、杂物,以及偶尔可见的尸体。
在棉兰市镇西北角,一处相对完整的荷兰式建筑群,被临时充作指挥部的住宅,
陆军情报部派驻棉兰的负责人,亨德里克少校,正用一块沾湿的手帕擦拭着他那因彻夜未眠而布满血丝的眼睛。
“挡不住……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这根本不是乱匪!”
坐在他对面沙发上的,是棉兰卫戍部队的临时指挥官,德弗里斯上尉。
这位年轻的军官脸上还残留着巷战留下的血痕,他的制服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左臂用绷带草草包扎着,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一种被羞辱后的狂怒。
“少校,你还要怀疑吗?那些俘虏的供词,还有我们在战场上缴获的枪械!
那些该死的异教徒,他们和华人暴民勾结在一起!这根本不是什么劳工骚乱,这是一场有预谋的、针对我们所有荷兰人的战争!”
詹森少校没有立刻回应。作为情报官,他更习惯于分析信息,而不是被情绪左右。
“上尉,” 詹森缓缓开口,
“不要将事态升级….”
德弗里斯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我们损失了近两百多名正规军!行政官邸和德利公司总部几乎被屠杀一空!这座城里的荷兰人……很多都被屠杀了!我还能说什么?”
“咱们私下怎么说都可以,绝不能对外放这个口子。”
“有很多大人物在关注这里,咱们这座宅子外面还有等待转移的欧洲商人和英国人,殖民地的腹地,绝不能出现乱军,懂吗?!这里也不能出现第二个亚齐战场,明白我说的意思吗?!”
“我是在提醒你,不要乱说话!”
詹森叹了一口气,拍了拍上尉的肩膀,压低语调,“根据现在汇总的情报,正面的袭击者战斗力非常强,组织度也很高,这不是亚齐游击队的水平,更不像是那些乌合之众的华工能做到的。”
他拿起一份报告:“对方的火力甚至一度压制了我们。他们使用的武器是统一的美式连珠枪。这是一支装备精良、战术明确的主力,这是军队!”
“还有,我们可能面对的,并非一个统一的敌人。”
“或许,昨晚的袭击,是由至少两股,甚至三股不同的势力发动的。一股,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核心突击队,他们的目标明确,行动迅速,是一支由外部势力长期训练操控的华人武装,不排除是由美国人支持。另一股,是南郊那些更像是炮灰的队伍,他们的任务或许就是吸引我们的注意力,这部分才是之前的本地华工组成的暴民。至于亚齐人……”
“他们可能只是被利用,或者只是小规模参与,目的是为了混淆视听,在之前的叛乱中把水搅浑,从而引发巴达维亚更大的恐慌和龟缩反应,现在只是顺势而为。”
“对外,咱们仍然要统一口径,但是我会单独给将军致信,请他做决定,如何向巴达维亚和本土汇报,还要尽快调查这支美械华人武装的来历。”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德弗里斯抬起满是血丝的眼睛质问,
詹森表情凝重:“我们现在面临的局面,极其危险。第一,敌人的主力未损,他们随时可能突击这片区域。第二,我们兵力严重不足,现在咱们手里的雇佣兵战斗力堪忧。第三,也是最致命的,由于巴达维亚的推手,我们过早失去了对周边广大乡村和种植园地区的控制。那里现在是一片真空,天知道有多少华工和本地土着趁机加入了叛军。”
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我们必须立刻撤退转移。等待范德海金将军的主力抵达。如果叛军再次发动大规模攻击,切断我们与勿老湾港的联系,我们将被彻底困死在这里。”
“现在立刻突围,向勿老湾港撤退。”
“那里是我们唯一的生命线。港口有海军的炮舰提供保护,有更坚固的防御工事。我们必须收缩所有力量,集中到勿老湾,确保港口的安全,等待援军的到来。”
“可是……棉兰怎么办?这里是德利地区的行政中心,我们就这样放弃?”
德弗里斯难以接受。放弃棉兰,无异于承认自己的失败,这对他这个年轻气盛的军官来说,是巨大的耻辱。
“上尉,现在不是考虑荣誉的时候。”詹森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是生存。棉兰已经是一座孤城,一座随时可能被再次攻破的陷阱。我们留在这里,只会白白葬送更多士兵的性命。撤往勿老湾,保存实力,等待反攻,这才是唯一明智的选择。”
他走到德弗里斯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或许,现在最重要的已经不是局部战场的得失,撤退到我会立刻向将军致信,陈述我的判断和建议,立刻增兵支援,同时调查清楚这支武装的来历。
我需要你的支持,需要你以军事主官的身份,留下阻击敌军。”
德弗里斯沉默了。
窗外,天色已经大亮,但阳光似乎无法驱散笼罩在这座城市上空的阴霾。
“好。”良久,德弗里斯神色复杂,死死地盯着眼前的情报部主管,艰难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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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庚站在一处二层白色小楼的房顶,用望远镜观察着远处荷兰军队退守区域的动静。
荷兰人的反应比他想象的要快,局部巷战的情况也更残酷。
“还撑得住吗?”
“死不了。”
周中简脸色苍白地回答,他南郊仓库区一战损失惨重,仅带着不到五十名残兵撤回,
“乙巳那边也出问题了,”
李庚放下望远镜,对身边刚刚包扎完的周中简说道,“荷兰主官的手段很强硬,他们放弃了大部分区域,对现在的位置进行了血腥清洗。乙巳安插进去的人手没派上用场。”
“那我们还打不打?阿吉那边已经准备好了,就等你一句话!”
李庚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时机已经错过了,没有足够的混乱,强攻,只会让我们的人白白送死。而且……”
他再次举起望远镜,望向棉兰通往勿老湾港的方向,“……你看那边。”
周中简接过望远镜,顺着李庚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的道路上,隐约可见一支拥挤的队伍,正在荷兰军官的大声呵斥下扔掉一部分行李。
虽然距离遥远,但可以大致辨认出是荷兰军官和一些白人。
“他们在撤退!” 周中简唾了一口。
“没错。” 李庚点头,“他们要收缩兵力,去勿老湾港,等待范德海金的主力。”
双方现在陷入了僵局,城镇里一片混乱,平日里比较有声望的华人领袖被杀了不少,这些人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跑,花费了大量的人力在组织,现在手里可用的队伍就只有阿吉的突击队,但这些是核心骨干,死一个都让人心疼。
新兵跑了不少,作为袭击方的他们同样也损失惨重。
荷兰人的当机立断,虽然让他们损失了大量的兵力和控制区,但是剩下的人里有大量的军官,组织度很高,完全还有一战之力。
观察了一会,李庚开口,“我们不能跟着荷兰人的节奏走。”
“辛丑,” 李庚看向周中简,“还能动的话,给你一个任务。组织你剩下的人手,去找剩下的亚齐人,让他们不要在乱砍乱杀了,再冲击一次那里,我会让赵传薪配合你们,走可以,留下足够的尸体再说!”
“其他人,”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董其德和阿吉,“按照原计划,立刻组织人手和物资转移!”
董其德也点了点头:“后方的物资和人员组织,交给我。只是……那些不愿意跟我们走的华工……”
李庚的目光转向了乱哄哄的街道,“没有什么愿意不愿意,所有的青壮全部带走,不听话的就地枪杀!……”
说完,他的声音又冷淡了下来,“其他人就让他们留在这里,自求多福吧。”
他回头死死盯着董其德,眼睛里也同样都是血丝,
“记住,这是战争!”
阿吉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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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志存的药材铺已经关门十天了。
厚重的木制门板从内部用铁杠死死顶住,门缝里塞满了布条,试图隔绝外面街道上那股浓郁不散的血腥味。
他躲在二楼的阁楼里,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惊恐地窥视着这个已经沦为人间地狱的棉兰。
他是一个商人,不是叛匪,也不是英雄。他只想安安分分地做生意,把苏门答腊的草药卖给同胞,再从大清国贩来人参和鹿茸。
然而,自从那晚的枪声响起,一切都变了。
荷兰人撤退到勿老湾港后,留下的混乱只持续了不到几天。紧接着,就是更严酷的军事管制。
街道被铁丝网和沙袋路障分割得支离破碎。荷枪实弹的荷兰士兵,还有那些比荷兰人更凶残的安汶辅助兵,在街上日夜巡逻。
他们带来了真正的战时法则。
“通行证!你们的通行证!”
那时候的街道上,到处都是粗暴的荷兰语和马来语的混合呵斥声。
很多他熟悉较好的小商人都死于粗暴的“清算”。
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在他们眼里,每一个留在城里的华人,都有可能是叛乱的同谋。
他想起了那晚的景象。那些打着黑旗的“叛军”,还有说着家乡话的华人暴徒,将平日里耀武扬威的荷兰官员和士兵打得落花流水,棉兰到处都是这些人的尸体。
那一刻,许志存的心中甚至涌起过一丝隐秘的快意。
可惜,很快,这丝快意变成了无边的恐惧。
“叛军”们来去如风,可他们这些商人,却成了荷兰人砧板上的肉。
他被困死在了这座城市里,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蝼蚁,只能等待着不知何时会落下的那只靴子。
跟他一起下南洋做生意的弟弟,出门去买吃的,不知道为什么得罪了巡逻的宪兵,被枪杀在了河边,他甚至都没见过尸体。
今夜,到处又是那种砍杀声,一直到天亮。
满街都是到处乱跑的士兵,有荷兰人,有黝黑的安汶人,有他认识的欧洲商人,有打着黑旗的亚齐人,有华人。
他悄悄拉开窗户,看到几个亚齐人正端着枪,挨个挨个踹门,他不知道他们要杀谁,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是他们的敌人。
他只是厌倦了这种生活。
于是,他拉开窗户,跳了下去。
那么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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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士辉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从槟城高价购买的地毯,沾满了荷兰士兵皮靴上的污泥和血水。他最心爱的一只前朝瓷瓶被打碎在角落,四分五裂。
他的宅子也被无情地抛下,甚至来不及收拾东西,就被荷兰士兵连拖带拽地扔到这里。
“张!”
“我再问你一遍,外面那些叛匪的头目,那些打黑旗的亚齐同党,你究竟有没有什么情报是还没告诉我的?!”
张士辉的长衫已经被冷汗浸透,他竭力保持着镇定,深深地鞠了一躬:“德弗里斯上尉,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那些乱匪如同一阵风,烧杀抢掠之后就消失了。他们……他们也是我的敌人啊!您看,我的好几间商铺也被他们烧了!”
“你的敌人?”
面前的军官发出一声嗤笑,他走到张士辉面前,用军刀粗暴地挑起他的下巴。
“张,别把我当傻子。整个棉兰的华人都收到你的管辖,你是棉兰的甲必丹!你和那些三合会私下里的勾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都是一伙的!”
“我已经给了你足够的耐心!现在他们还在外面杀我的士兵,我要听实话,要不然现在就去死吧!”
“不是!我不是!”
张士辉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声音颤抖,“我是大荷兰皇家的忠实仆人……我……”
“忠实?”德弗里斯的眼神变得冰冷,“那就证明你的忠诚。”
“荷兰的炮舰和主力部队很快就会血洗整个德利地区,等战争打完,不需要你的时候,你只会后悔你的’忠诚’。”
“我说,大人,我说。”
“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但我敢打赌,外面那些乱匪是香港那个所谓的华人总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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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金山码头。
陈九混在人群中走下跳板,刻意与一身西装革履的卡洛分开了距离。
海关的盘查比之前更严苛,穿着制服的白人官员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怀疑和轻蔑,盘问每一个黄皮肤的面孔,仿佛在审视牲口。污言秽语不时从他们嘴里冒出,引来周围白人一阵哄笑。
陈九默不作声,拿着的身份文件通过了关卡。
踏上坚实的码头地面,十几个汉子快步迎了上来。
领头的是许久未见的阿忠,他不动声色地对陈九点了点头。
“九爷。”阿忠低声说道,
“等了几天了?”
陈九把随身的行李递给他,问道。
“三天。”
阿忠憨厚地笑了一下,引着陈九往外走,卡洛和随船的几个护卫跟在身后。
几人走到外围的马车处,一个相貌平平的汉子腆着脸笑嘻嘻地从几人身边经过,特意看了陈九好几眼。
陈九回头打量了他一下,看着他消失在一辆白人马车的背后。
“砰!砰砰!”
几声沉闷的枪响,如同平地惊雷,骤然撕裂了码头的嘈杂!子弹带着尖啸,从远处的仓库二楼窗口射来,打在陈九身前。
“有埋伏!保护九爷!”
阿忠的反应快如闪电,他嘶吼一声,毫不犹豫地张开双臂,将陈九死死护在身后!
几乎是同时,他身前两名护卫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掏出转轮枪,一边还击,一边用自己的血肉筑起了一道人墙。
“噗!噗嗤!”子弹钻入了他们的胸前,血花如同败絮般爆开,染红了他们黑色的短衫。
两人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身体便重重地向前扑倒,滚烫的鲜血溅了一地。
远处的枪手似乎并不止一个,转轮手枪的连射声响成一片,子弹不停般向他们泼洒而来。
周围的马车旁边还有白人枪手!
至少四个白人枪手,端着步枪,肆无忌惮地杀戮。
他们躲在车架后,利用遮挡和武器优势进行射击,显然是早有预谋!
唐人街来的汉子们拔出腰间的短枪还击,但对方占据高处,又有掩护,还击的效果微乎其微。
又有两名护卫惨叫着中弹倒地,鲜血瞬间染红了地面。
“撤!进巷子!”阿忠扯着嗓子吼道,试图将陈九拉向侧面的狭窄通道。
然而,不等他们移动,另一场杀戮已从正面袭来!
“杀!”
十几个身影猛冲而出!为首的几个,赫然是华人面孔!
他们一手握着寒光闪闪的长刀或斧头,另一只手也拿着转轮手枪,一边冲锋一边胡乱射击!后面跟着几个身材高大的白人暴徒,同样手持刀棍!这是一支混杂着华人刀手和白人枪手的亡命队伍!
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陈九!
距离太近了!白人枪手的远程火力压制了陈九的护卫,而这群刀斧手的近距离冲击则彻底打乱了他们的阵脚!
一名刀手狞笑着,挥舞着雪亮的斧头,一斧就将一名试图换弹的护卫半个肩膀砍了下来!骨头碎裂声和惨叫声混在一起,令人头皮发麻。
另一名刀手则更加凶狠,他矮身躲过还击的子弹,如同狸猫般蹿到一名护卫身前,手中的短刀闪电般划过对方的喉咙,鲜血如同喷泉般飙射而出!
场面瞬间变成了血腥的绞肉场!
陈九被剩下的几名护卫死死护在中间,他身上没有武器,被挤得动弹不得。
敌人的冲击太快、太猛,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
突然,陈九感到右侧肋下一阵钻心的剧痛!他低头看去,身前的阿忠呜咽一声,软软地倒在他的怀里,一颗穿透了前方的阿忠,不知何时射穿了他的衣衫,深深地扎进了他的身体,鲜血正迅速浸透出来!
剧痛让他眼前一黑。
就在这时,一个身材矮壮、满脸横肉的华人枪手已经突破了护卫的阻拦,嘶吼着冲到了他面前不到两步的距离!
他手中的转轮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已经抬起,对准了陈九的头颅!枪手眼中没有疯狂和贪婪,只有毫不掩饰的杀意!
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陈九捂着肋骨,求生的本能让他做出了近乎野兽般的反应。
他强忍着剧痛,用左手死死撑住身前阿忠的尸体,右手迅速拔出了阿忠腰间的牛角短刀!
“噗嗤!”
在枪手扣动扳机的前一刹那,陈九甩出刀,砸向枪手的面门,随后推开阿忠的尸体,猛地把枪手再次瞄准的胳膊抓住抬起,随后狠狠地用膝盖撞向那汉子的裆部,随后捡起刀,用尽全身力气,将短刀自下而上狠狠一撩!
一道血线飚起,枪手那握枪的右手手腕,竟被齐根斩断!断手连同那支左轮手枪一起飞了出去,掉在地上,兀自抽搐着!
“啊——!!!”
枪手发出杀猪般的惨嚎,巨大的痛苦让他面容扭曲。
陈九没有给他任何机会!他眼神冰冷,没有丝毫怜悯,将手中的短刀狠狠捅进了枪手的心窝!刀尖没柄而入!
枪手脸上的表情凝固了,眼中的疯狂迅速被死亡的灰色所取代。
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然后软软地瘫倒在地。
周围的厮杀仍在继续,但陈九已经支撑不住了。
肋下的剧痛和失血让他一阵阵发晕,视线开始模糊。他感到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他用力向后拖拽。
“九爷!快走!”
不知道是谁的声音,带着哭腔和焦急。
枪声、喊杀声、女人的尖叫……所有的声音仿佛都在离他远去,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
浓重的黑暗如同潮水般涌来,彻底吞噬了他的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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