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隔壁的轰鸣
食品厂的工作在王超的刻意维持下，仿佛一片被无形屏障保护起来的绿洲，与外界的纷扰隔绝。
他按照那份内部参考文件的思路，开始着手梳理厂内更精细化的管理制度草案，同时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副厂长陆飞。
陆飞依旧抓着后勤和账目不放，但王超不再被动应对，而是主动将一些流程制度化，既满足了“规范”的要求，又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对方借题发挥的空间。
然而，这片绿洲的宁静，在一个傍晚被彻底打破。
那天王超比平时稍晚一些回家，刚走进院子，就感觉到气氛不对。母亲李秀兰在厨房里忙碌，但往常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在院子里抽烟的父亲王建国，却不见踪影。
妹妹王玥趴在桌上写作业，头埋得很低，哥哥王刚则坐在门槛上，有些不安地朝正屋张望。姐姐王红也已经下班回来了，正坐在小凳子上摘菜，眉头微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妈，爸呢？”王超放下布包，问道。
李秀兰从厨房探出头，脸上带着担忧，朝正屋努了努嘴：“回来就进屋躺着了，脸色很不好看，身上还有灰，问他也不说，就让你回来去他屋里一趟。”
王超心中一沉。父亲王建国是钢铁厂的老员工，技术过硬，性格更是像钢铁一样坚韧沉稳，很少会把工作中的情绪如此明显地带回家里，更别说这样早早躺下。
他示意王刚、王红和王玥别出声，自己轻轻推开正屋的门。
屋里光线有些暗，王建国和衣躺在炕上，双眼望着黢黑的房梁，嘴里叼着旱烟杆，却没有点燃。他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甚至有一丝……灰败。工作服上确实沾着不少灰烬和油污，左手手背上还有一道明显的刮痕，渗着血丝。
“爸，我回来了。”王超轻声开口，走到炕边，“听妈说您不舒服？手怎么了？”
王建国缓缓转过头，看到是大儿子，眼神动了动，他撑着坐起身，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充满了无力与愤懑。
“超儿，”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咱们厂……出事了。”
王超心里咯噔一下，拉过一张凳子坐下：“出什么事了？您手没事吧？”
“我这点破皮不算啥。”王建国摆摆手，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是这里憋得慌！差点就出人命了！”
他拿起火柴，手有些微颤地划了好几下才点燃烟丝，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开始讲述今天钢铁厂发生的惊魂一幕。
“就是三号炼钢车间！新来的那个姓胡的车间副主任，狗屁不懂！”王建国的语气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那家伙，听说是常县长那边什么人的亲戚，以前在文化馆挂职的，根本就没在钢铁厂呆过一天！连钢水和铁水都分不清的主儿！”
原来，这胡主任新官上任，为了尽快出成绩，不顾几个老炉长和技术员的强烈反对，强行要求提高三号平炉的装料量和炉温，说要“创造新纪录”。“老炉长指着炉火颜色跟他说，这已经到了极限，再强行提温，炉衬受不了，容易出大事！那姓胡的说什么？说老家伙思想保守，没有革命干劲儿，拿大帽子压人！”
“今天下午，就是在他瞎指挥下，炉子……跑了钢了！”
王建国说到这里，声音都有些发颤，眼里带着后怕：“轰的一声，炉衬塌了一块，钢水直接就涌出来了！幸亏当时在旁边操作的几个老师傅经验足，发现苗头不对就拼命喊人后撤，自己也连滚带爬地跑开……就这样，还是有两个人被溅出来的钢花烫伤了，一个伤在腿上，一个伤在胳膊，万幸没出人命！当时那场面……整个车间都是烟和怪味，流出来的钢水把地面都烧红了，设备也毁了一部分……”
王超听得心头冰凉。他虽然不在钢铁行业，但也知道“跑钢”是多严重的事故，这完全就是外行蛮干、瞎指挥造成的恶果！
“那后来呢？那个胡主任怎么样？”王超追问道。
“后来？”王建国冷笑一声，狠狠磕了磕烟灰，“后来厂里领导都惊动了，赶紧组织救人、停产。那姓胡的，当时脸都吓白了，屁都没放一个。现在？现在估计正忙着找借口推卸责任呢！还能怎么样？人家有后台！最多就是个检讨，换个岗位，说不定过段时间又去别的地方祸害了！可我们那些老伙计，受伤的受伤，吓坏的吓坏，炉子停了，这个月的生产任务肯定完不成，奖金也别想了……这他娘的都是什么事！”
他又猛吸了几口烟，剧烈的咳嗽起来，咳得眼角都溢出了生理性的泪水。不是因为烟呛，而是心里的憋屈和愤怒无处发泄。
“老刘，就是跟我一起进厂的那个老炉长，事故后直接蹲在墙角，抱着头……哭了。”王建国的声音低沉下去，“一辈子的老钢铁，看着自己当孩子一样伺候的炉子被糟蹋成这样……心里疼啊！”
王超默默地看着父亲，他能感受到父亲那份物伤其类的痛心，以及对这种混乱局面的深恶痛绝。父亲只是个普通工人，他改变不了什么，只能用自己的方式硬扛着，但今天这事，显然超出了他能承受的底线。
“爸，您别气坏了身子。”王超给父亲倒了碗水，“这种事，谁也没办法。好在人没大事，这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万幸？”王建国抬起头，眼睛有些发红，“这次是万幸，下次呢？现在像姓胡这样屁都不懂，就知道瞎指挥的人少吗？马科长是不是跟你说过，下面好多厂都在瞎闹腾？我们钢铁厂还算好的，至少底子厚，这次没死人。那些小厂子，经得起这么折腾吗？”
他顿了顿，看着王超，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超儿，你如今也是一厂之长了。我跟你说，别的都是虚的，把生产抓好，把工人安危放在心上，这才是根本！千万别学那些歪门邪道！我看你们那个新来的副厂长，也不是个踏实干事的主，你得多留个心眼！”
父亲的话像锤子一样敲在王超心上。钢铁厂的事故，血淋淋地印证了那份内部参考文件里指出的问题——外行领导内行，管理混乱，盲目追求指标，忽视客观规律和安全。这也让他更加警惕陆飞的存在。陆飞或许没有胡主任那么无知和莽撞，但其背后代表的某种风气和倾向，却是相似的。
“爸，您放心，我心里有数。”王超郑重地点点头，“我们食品厂，一定稳扎稳打，安全第一。”
这时，李秀兰端着饭菜进来，看到父子俩凝重的脸色，叹了口气：“先吃饭吧，天大的事也得吃饭。刚子，小红，小玥，快过来。”
这顿饭吃得异常沉默。王红一边吃饭，一边小声跟王超补充了一句：“我们厂里下午也听说了，传得挺快，说钢厂出了大事故，还是新来的主任瞎搞的。”她脸上也带着忧色，纺织厂和钢铁厂同属工业系统，这种消息传得快，也难免让人联想到自身。
连平时最活泼的王玥都感觉到了气氛不对，乖乖地低头扒饭。王建国吃得很少，没吃几口就放下了筷子，又拿起烟袋锅子。王刚看着父亲，欲言又止。
饭后，王超帮着母亲和姐姐收拾完，来到院子里。父亲依旧坐在门槛上抽烟，望着南边钢铁厂方向那片被灯火映照得有些发红的夜空，沉默不语。
王超走过去，挨着父亲坐下。
“爸，别想了，厂里会处理好的。”
王建国吐出一口烟，幽幽地说：“处理？怎么处理？罚酒三杯？我现在就怕，这股风……迟早要刮到你们食品厂去。你现在是厂长了，目标更大。” 他顿了顿，烟头的火光在昏暗中明灭，“还有小红她们纺织厂，也别想完全清净。”
王超没有接话。父亲的担忧，也正是他的担忧。钢铁厂的轰鸣事故，就像一声沉重的警钟，在他耳边长鸣。它提醒他，表面的平静之下暗藏着巨大的风险，他必须更快、更稳妥地行动起来，不仅要巩固自己在食品厂的地位，更要未雨绸缪，应对可能来自更高层面的、类似胡主任那样的干扰和破坏。
第一百二十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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