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黛玉让人把宝钗家的女人(即前80回中所说的媳妇,女仆的意思)叫进来,问候了几句,女人便呈上了宝钗的书信。黛玉让她去喝茶休息,自己则打开宝钗的书信阅读起来。只见信上写道:
妹妹你生来命运不济,家道中落多灾多难,姐妹们孤苦无依,母亲也年迈体弱。更兼有那些如野兽嚎叫般的诽谤中伤,日夜不停。又遭遇突如其来的惨祸飞灾,就像狂风骤雨般猛烈。深夜辗转反侧,愁绪难当。你我同心同德,怎能不为此悲悯伤感呢?回忆起昔日海棠诗社结社之时,正是清秋时节,大家对菊吃蟹,同盟欢聚;还记得那“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的诗句,不禁感叹我们如同寒冬中遗留的芬芳,就像你我二人这般。感怀往事,思绪万千,于是写下这四章诗。并非是无病呻吟,也是长歌当哭的意思。
悲时序之递嬗兮,又属清秋。感遭家之不造兮,独处离愁。北堂有萱兮,何以忘忧?无以解忧兮,我心咻咻!一解。
云凭凭兮秋风酸,步中庭兮霜叶干。何去何从兮,失我故欢。静言思之兮恻肺肝!二解。
惟鲔有潭兮,惟鹤有梁。鳞甲潜伏兮,羽毛何长!搔首问兮茫茫,高天厚地兮,谁知余之永伤?三解。
银河耿耿兮寒气侵,月色横斜兮玉漏沉。忧心炳炳兮发我哀吟,吟复吟兮,寄我知音。四解。
大意为:
感叹时光的匆匆流逝,又到了这清秋时节。感慨家中遭遇的不幸,我独自承受着离愁之苦。北堂有萱草可以忘忧,但我却无法忘却忧愁,心中烦乱不已!这是第一解。
秋风萧瑟,带着酸楚,我漫步在庭院中,只见霜打过的叶子已经干枯。我该何去何从,失去了往日的欢乐。静静地思考,心中不禁感到悲痛!这是第二解。
鲔鱼有深潭可栖,仙鹤有高梁可依。而那些鳞甲之兽潜伏在水底,羽毛之禽飞翔在天际。我搔首问天,茫茫无际,高天厚地之间,又有谁能知道我永久的悲伤?这是第三解。
银河明亮,寒气逼人,月色斜照,更漏深沉。我忧心忡忡,发出哀伤的吟唱。一遍又一遍地吟唱,寄托我对知音的思念。这是第四解。
黛玉看了信,心中满是伤感。她不禁又思忖起来:“宝姐姐这信不寄给别人,单单寄给我,莫不是也有‘惺惺相惜’的情谊在里面?”
黛玉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琢磨着,就听见外面传来声音问道:“林姐姐在家里呢吗?”
黛玉一边把宝钗的信叠好收起来,一边应声道:“是谁?”话刚问出口,就见几个人走了进来,原来是探春、湘云、李纹和李绮。
大家相互问候之后,雪雁便端上茶来,众人喝过茶,便开始闲聊起来。
聊着聊着,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前年一起写菊花诗的事儿。黛玉便开口说道:“宝姐姐自从搬出去之后,就只来过两次,如今干脆是有事也不来了,真是奇怪得很。我看她以后到底还会不会再到咱们这里来。”
探春听了,微微一笑说道:“怎么不会来,她迟早是要来的。现在是她那嫂子脾气有些古怪,姨妈又是上了年纪的人,再加上薛大哥那边还有事儿,自然得需要宝姐姐把家里的一切都照料好,哪里能像以前那样有那么多空闲时间呢。”
大家正聊着天,忽然听见一阵“唿喇喇”的风声呼啸而过,吹得不少落叶“噼里啪啦”地打在窗纸上。
风声停歇了一会儿后,空气中又隐隐飘来一阵清新的香气。众人闻到这股香气,纷纷好奇地问道:“这股香风是从哪儿飘来的?这闻起来像是什么香?”
黛玉嗅了嗅说道:“好像是木樨的香味。”
探春听了,笑着说道:“林姐姐始终脱离不了南方人说的话,这都已经九月了,哪里还会有桂花呢。”
黛玉也笑着回应道:“确实是这样啊,不然的话,我怎么不直接说是桂花香,而只是说好像呢。”
湘云接过话茬,对探春说:“三姐姐,你也别太肯定了。你还记得那句‘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吗?在南方,这个时节在南方正是晚桂开放的时候。你只是没有见过罢了,等你哪天有机会去南方的时候,你自然也就会明白了。”
探春笑着反驳道:“我哪有什么事情要到南方去?再说了,这个道理我早就知道的,用不着你们在这里多嘴。”李纹和李绮在一旁只是抿着嘴,偷偷地笑着。
黛玉接着说:“妹妹,这话可不能说得太绝对。俗话说得好,‘人是地行仙’,今天还在这个地方,明天说不定就不知道在哪里了。就像我,原本是南方人,怎么就到这儿来了呢?”
湘云听了,兴奋地拍着手笑道:“今儿个三姐姐可被林姐姐给问住了。不光林姐姐是南方人来到这里,就是我们这几个人情况也都不一样的。有的人本来就是北方人;有的人祖上是南方人,但自己却是在北方长大的;还有的人是在南方长大,后来才到北方的。今儿个咱们大家能凑在一起,可见人总是有个定数,大概地方和人之间,总是各自有着缘分吧。”
众人听了湘云的话,都纷纷点头表示赞同,探春也只是在一旁笑着。大家又闲聊了一会儿,便各自散去了。
黛玉一直将众人送到门口,大家纷纷劝说道:“你身子才刚好些,就别出来了,当心吹了风!”于是黛玉一边嘴上应着话,一边依旧站在门口,又与四人殷勤地说了好几句话,这才看着她们走出院子。
黛玉转身回到屋内坐下,此时天色渐晚,只见林间的鸟儿纷纷归巢,夕阳也缓缓地向西边沉落了下去。
因为想起了史湘云方才说起的南方的话,黛玉不禁思绪飘远,心想:“倘若父母还在世,那南方的景致该是何等美妙!春日里繁花似锦,秋夜中月色皎洁,山清水秀,美不胜收。还有那二十四桥,承载着六朝的古老遗迹。家里有众多下人服侍,凡事都能随心所欲,说话也不必有所顾忌。坐着香车,荡着画舫,眼前是红杏掩映、青帘飘动的美景,自己就是那备受尊崇的主人。可如今却寄居在他人屋檐下,即便大家对自己多有照顾,可自己处处都得小心翼翼、留神在意。真不知道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这辈子竟落得如此孤独凄凉的境地。这情形,真就像李后主所说的‘此间日中,只以眼泪洗面(在这日子里,整日只能以眼泪来洗脸)’啊!”
黛玉一边想着,不知不觉间,神魂早已飘到了那遥远的南方。
紫鹃走进屋来,看到黛玉这副模样,心里琢磨着肯定是因为方才谈及南北之事,不经意间勾起了黛玉的心事。
于是,她关切地问道:“姑娘们刚才聊了这么久,想必姑娘又费了不少心思累着了。我刚才让雪雁告诉厨房里面,让他们给姑娘做了一碗火肉白菜汤,还特意加了点虾米儿,又配了些青笋和紫菜。姑娘看可不可以?”
黛玉轻声回应:“就这样吧。”
紫鹃接着说:“我还熬了一点江米粥。”
黛玉微微点头,又说道:“那粥应该你们俩个自己熬了,别让他们在厨房里熬才是。”
紫鹃连忙应道:“我也正担心厨房那边做得不干净,所以我们各自在熬呢。就连那汤,我也跟雪雁和柳嫂儿说了,一定要弄得干干净净的。柳嫂儿说了,她会安排妥当,拿到她屋里,让他们五儿盯着炖呢。”
黛玉缓缓说道:“我倒不是嫌人家不干净,只是我这里病了这么长时间,处处都麻烦别人;现在又让人家忙前忙后地准备汤啊粥啊的,难免会让人觉得厌烦。”说着,眼眶又湿润了起来。
紫鹃赶忙安慰道:“姑娘这话也是想多了。姑娘可是老太太的外孙女儿,又是老太太心里最疼爱的。别人想在这儿讨个好都来不及呢,哪里会有抱怨的!”
黛玉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又问道:“你刚才说的五儿,是不是那天和宝二爷那边的芳官在一起的那个女孩儿?”
紫鹃回答:“就是她。”
黛玉接着问:“不是听说她要进来吗?”
紫鹃说:“可不是,她之前因为病了一场,后来好了本打算进来,结果正好赶上晴雯他们闹出事来的时候,就把这件事情给耽搁了。”
黛玉说:“我看那丫头模样倒是还挺清秀干净的。”
正说着,屋外有个婆子端着汤走了进来。雪雁见状,连忙迎出去把汤接过来。
那婆子对雪雁说道:“柳嫂让我跟姑娘说一声,这汤是五儿亲手做的,她没敢在大厨房里做,怕姑娘嫌不干净。”雪雁应了一声,接过汤走进屋内。
黛玉在屋里已经听到了她们的对话,便让雪雁出去告诉那婆子说,让她费心了。雪雁出去把话传给了婆子,那婆子便自行离开了。
回到屋里,雪雁把黛玉的碗筷摆放在小茶几上,然后问黛玉:“咱们从南方带过来的五香大头菜,拌点麻油和醋,可以吗?”
黛玉回答说:“行,不过别弄得太复杂了。”
这时,雪雁盛了粥端过来。黛玉吃了半碗粥,又用羹匙舀了两口汤喝,就放下了。
两个丫鬟把碗筷撤了下去,把小茶几擦拭干净后端走,又换上一张平时常用的小茶几。
黛玉漱了口,洗了手,然后问道:“紫鹃,香添好了没有?”
紫鹃回答说:“我这就去添。”
黛玉又说:“你们把那汤和粥都吃了吧,味道还不错,而且挺干净的。我自己添香就行了。”
两个丫鬟答应了,便一起到外间去吃了。
这里黛玉添好香后,独自坐在那里。她刚打算拿本书来读,就听见园子里风声大作,风从西边径直吹向东边,穿过树枝,都在那里发出“唏哩哗喇”的持续声响。不一会儿,屋檐下的铁马也被风吹得“叮叮当当”地乱敲起来。
过了一会儿,雪雁先吃完饭,进来伺候黛玉。
黛玉便问道:“天气变冷了,我前几天让你们把那些小毛衣服拿出来晾晒一下,你们晾过没有?”
雪雁回答说:“都晾过了。”
黛玉说:“你拿一件来给我披上。”
雪雁便走去抱了一包小毛衣服过来,打开毡包,让黛玉自己挑选。
黛玉在挑选时,发现衣服中间夹着一个绢包儿。
她伸手拿起来,打开一看,原来是宝玉生病时送来的旧手帕,手帕上还有自己题的诗,上面的泪痕依旧清晰可见。绢包里面还包着那个被剪破的香囊、扇袋,以及宝玉通灵玉上的穗子。
原来,晾衣服的时候,这些物品从箱子里被捡了出来,紫鹃恐怕弄丢了,就把它们夹在了这个毡包里。
黛玉若是不看那些东西也就罢了,她看了之后,也不说要穿哪件衣服,只是手里紧紧攥着那两块手帕,痴痴地凝视着上面的旧诗。看了好一会儿,不知不觉间,泪水便簌簌地滚落下来。
这时,紫鹃刚好从外间走进来,一眼就瞧见雪雁正捧着一毡包衣裳,呆呆地站在一旁。再看那小茶几上,放着被剪破的香囊、断成两三截儿的扇袋,还有那被铰断的穗子。而黛玉手里拿着两块旧手帕,上面还写着字迹,她正对着手帕默默流泪。
正是:失意人逢失意事,新啼痕间旧啼痕。
大意为:不如意的人遭遇了不如意的事情,旧的泪痕还没干,新的泪珠又流了下来?。
紫鹃看到黛玉这般模样,心里明白她是触景生情,回忆起了往事,知道劝解也无济于事,就只好笑着说道:“姑娘现在还看那些东西做什么?那些可都是那几年宝二爷和姑娘小时候,一会儿好了,一会儿又恼了,闹出来的一些笑话罢了。要是像现在这样彼此客客气气、相敬如宾的,那里会把这些东西白白糟蹋了呢!”
紫鹃本是想用这话逗黛玉开心,没想到这几句话反而勾起了黛玉刚到贾府时和宝玉的那些旧事来,黛玉顿时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紫鹃赶忙又劝道:“雪雁还在外面等着呢,姑娘披上一件衣服吧。”黛玉这才把手帕放下。
紫鹃连忙捡起手帕,将香袋等物件包好拿开。这时,黛玉才披上一件皮衣,自己闷闷不乐地走到外间,坐了下来。
她回头看见书案上宝钗写的诗启还没收好,便又拿出来看了两遍,感慨地说道:“虽说大家境遇不同,但伤心的感受却是一样的。我也免不了要写上四首诗,再把它翻成琴谱,既可以弹奏也可以吟唱,明天写出来寄给宝钗,就当是和作了。”
于是,她让雪雁把外边桌上的笔墨纸砚拿过来,蘸好墨,挥笔写下了四首诗。接着,她又找出琴谱,借鉴了《猗兰》《思贤》两首曲子的旋律,将它们与自己写的诗融合成和谐的音韵,和自己做的诗配好,然后誊写下来,准备送给宝钗。
随后,她又让雪雁从箱子里把自己带来的短琴拿出来,调好琴弦,又练习了一番指法。黛玉本就是个极其聪慧的人,又在南方学过一段时间弹琴,虽说现在手有些生,但稍微一理顺就熟练起来了。她弹奏了一番,不知不觉夜已经深了,便叫紫鹃收拾收拾准备睡觉,这里就不再细说了。
却说宝玉这天清晨起身,洗漱完毕后,带着小厮茗烟正要往书房走去。这时,只见墨雨笑嘻嘻地跑过来,迎面就说:“二爷,今天可真是走运了!太爷不在书房,大家都了放学了。”
宝玉问道:“你说的是真的吗?”
墨雨回答:“二爷要是不信,看那不是三爷和兰哥儿来了?”
宝玉转头看去,只见贾环和贾兰跟随着几个小厮,两人都笑嘻嘻的,嘴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不知在聊些什么,正迎面走来了。
看到宝玉,他们连忙停下脚步,垂手而立。宝玉问道:“你们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贾环说:“今天太爷有事,说放我们一天假,明天再去呢。”
宝玉听了这话,才转身去贾母和贾政那里禀报了此事,然后回到怡红院中。
袭人见他又回来了,便问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宝玉把事情经过告诉了她,然后只坐了一小会儿,就又要往外走。袭人忙问:“这是要去哪里,这么急匆匆的?就算放学了,依我看,你也该好好休息休息,养养神儿了。”
宝玉停下脚步,低下头,说道:“你这话说得也对。但是好不容易放一天假,还不让我出去散散心,你也应该体谅体谅我一些了。”
袭人见他说的可怜,便笑道:“随爷去吧。”
正说着,饭已经端上来了。宝玉也没办法,只好先吃饭,三口两口匆匆吃完,漱了口,就一溜烟儿地往黛玉的房中跑去了。
走到门口,就看见雪雁正在院子里晾晒绢子呢。宝玉便问道:“姑娘吃了饭了吗?”
雪雁回答说:“早上她只喝了半碗粥,没什么胃口吃饭。这会儿正打盹儿呢。二爷先去别处转转,等一会儿回来再来吧。”
宝玉没办法,只好转身回来。他四处转悠,却不知道该去哪儿,忽然想起已经有好些天没见到惜春了,便信步走到蓼风轩来。
刚走到窗下,就发现这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人声。
宝玉心想,惜春大概也是在睡午觉,进去打扰她不太合适。正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听到屋里传来轻微的一声响动,不知道是什么声音。
宝玉停下脚步,侧耳细听,过了好半天,又“啪”地响了一声。宝玉还没听出这声音的来源,就听到屋里有人说话:“你在这儿落了一个子儿,那边你不回应一下吗?”
宝玉这才明白,原来她们是在下大棋,但他心里有些着急,一时听不出说话的人是谁。
紧接着,又听到惜春的声音:“怕什么?你这么吃我一个子儿,我就这么应你一下,你再这么吃,我再这么应。我还留着一手呢,最后肯定能连上。”
另一个人又问:“那我要是这么吃呢?”
惜春“哎呀”了一声,说道:“怎么还有这么一招‘反扑’等着呢!我居然没防备到你会这么走。”
宝玉又仔细听了听,觉得另一个人的声音很熟悉,但又不是她们姐妹的声音。他心想,惜春屋里应该不会有外人,便轻轻掀开帘子走了进去。进去一看,果然不是别人,正是栊翠庵那个自称槛外人的妙玉。
宝玉看到是妙玉,不敢出声惊扰她们。
妙玉和惜春正全神贯注地思考着棋局,也没注意到宝玉进来。宝玉就站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们俩人下棋。
只见妙玉低着头,问惜春:“你这个‘畸角儿’不要了么?”
惜春回答说:“怎么不要?你那边都是被吃掉的死子儿,我怕什么。”
妙玉说:“先别把话说得太满,咱们试试看。”
惜春说:“那我就动手了,看你怎么办。”
妙玉微微一笑,在边上落了一子,然后一转手,就吃掉了惜春棋盘上的一个角儿,笑着说道:“这招叫‘倒脱靴势’。”
惜春还没来得及回应,宝玉在一旁却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把惜春和妙玉都吓得一大跳。
惜春嗔怪道:“你这是做什么,进来也不说一声,这么搞恶作剧吓人。你到底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宝玉笑着说:“我早就进来了,看着你们两个争这个‘畸角儿’。”
说着,他一边向妙玉行礼,一边又带着调侃的语气笑着问道:“妙玉师父平时轻易不出庵门,今天是什么缘由下山来走一遭?”
妙玉听到这话,脸倏地一下红了,没有回答,只是低下头,继续看着棋盘。
宝玉见状,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些冒失了,连忙赔笑道:“倒是出家人和我们这些俗人就是不一样,你们的心境最是平静。心静了,感官就会变得敏锐,感官敏锐了就会生成智慧……”宝玉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妙玉微微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迅速低下头去,脸上渐渐泛起了红晕。宝玉见妙玉没有回应,只好尴尬地在一旁坐下。
惜春还想继续下棋,妙玉沉默了半晌,才说道:“那就继续下吧。”说着,她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裳,重新坐下,然后痴痴地问着宝玉:“你从哪里来的?”
宝玉等的就是这句话,好借此机会解释之前的冒失,但又忽然想到:“这会不会是妙玉在考我呢?”想到这里,他的脸也红了,一时答不上来。妙玉微微一笑,便又和惜春聊了起来。
惜春见状,也笑着对宝玉说:“二哥哥,这有什么难回答的,你没听过人家常说的‘从来的地方来’吗?这有什么好脸红的,跟见了生人似的。”
妙玉听了这话,心里不禁一动,想到自己,脸上又是一热,想必也是红的,顿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于是,她站起身来说道:“我来这儿也有一段时间了,该回庵里去了。”
惜春知道妙玉的性子,也没有多留,只是送她到门口。
妙玉笑着说:“好久没来了,这里的路弯弯绕绕的,我都快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宝玉连忙说:“那我来给你指路,怎么样?”
妙玉连忙说:“不敢当,还是二爷先请。”
于是,两人和惜春作别,离开了蓼风轩,沿着曲折的小径,渐渐靠近了潇湘馆。忽然,一阵清脆悦耳的叮咚声传入耳中。
妙玉好奇地问道:“这是哪里的琴声?”宝玉猜测说:“想必是林妹妹在那里弹琴呢。”
妙玉有些惊讶地说道:“原来她也会弹琴,怎么平时从来没听人提起过?”
宝玉便把黛玉的事情详细地说了一遍,接着提议:“咱们去看看她。”
妙玉却说:“自古以来,人们都是听琴,哪有去看人弹琴的道理。”
宝玉笑着自嘲道:“我本来说我是个俗人。”说着,两人来到了潇湘馆外,在一块山石上坐下,静静地聆听,只觉得那琴声格外清澈悦耳。
这时,只听得里面传来低低的吟唱声:风萧萧兮秋气深,美人千里兮独沉吟。望故乡兮何处,倚栏杆兮涕沾襟。
大意为:秋风萧瑟,透着深深的寒意,远方有一位佳人,与我相隔千里,此刻正独自陷入沉思。我举目遥望,故乡究竟在何方?不禁怅惘地倚靠在栏杆上,泪水不由自主地滑落,打湿了衣襟。
歇了一回,听得又吟道:山迢迢兮水长,照轩窗兮明月光。耿耿不寐兮银河渺茫,罗衫怯怯兮风露凉。
大意为:远处的山峦连绵不绝,路途是那么的遥远;眼前的水流悠悠,似乎没有尽头。明亮的月光洒在轩窗之上,将屋内照得透亮。
我满心烦忧,难以入眠,长久地睁着眼睛,望着那浩渺的银河,只觉它是如此的缥缈虚幻、遥不可及。身上轻薄的罗衫单薄而脆弱,在这带着凉意的风与露中,让我忍不住心生怯意,只觉寒意阵阵袭来。
二人又稍作休息了一会儿。这时,妙玉说道:“刚才吟的是‘侵’字韵,算第一段,现在该是‘阳’字韵,是第二段了。咱们接着听。”
里面随即又传来吟诵声:子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遇兮多烦忧。之子与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无尤。
大意为:你如今的境遇啊,竟如此不自由,我自身的遭遇啊,也满是烦忧。可幸的是,你与我之间啊,心意彼此相投。遥想古代那些志同道合之人啊,但愿我们也能像他们一样,不留下任何遗憾与过错。
妙玉说道:“这又构成了一个韵律段落。怎么忧思如此深沉呀!”
宝玉说:“我虽然不太懂音乐,但听她弹奏的声调,也感觉过于哀伤了。”
里面又调了一次琴弦。妙玉接着说:“这弹的外弦音调太高了,恐怕和无射律不协调呢。”
接着里面又传来吟唱声:人生斯世兮如轻尘,天上人间兮感夙因。感夙因兮不可惙,素心如何天上月。
大意为:人活在这世上啊,就如同那微不足道的轻尘一般渺小。在人间与天上的流转间,我深深感悟到这一切似乎是前世早已注定的缘分。这份宿命的因缘让我感触万千,内心的激动难以平息。而我这颗纯净无瑕的心,就如同天上那轮皎洁的明月,澄明而清澈。
妙玉听到这琴声,顿时脸色大变,惊呼道:“怎么突然弹奏出如此激昂悲壮的变徵之音?这琴音铿锵有力,仿佛能震碎金石一般。只是这调子太过了。”
宝玉不解地问道:“太过又怎样了?”
妙玉回答说:“恐怕这样的调子难以持久。”
两人正交谈间,忽然听到琴上的君弦“蹦”地一声断了。
妙玉猛地站起身来,急匆匆地就要离开。
宝玉忙问:“这是怎么了?”
妙玉只留下一句:“日后你自会明白,不必多问。”说罢,便径自离去了。
宝玉被妙玉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满心疑惑,整个人也变得无精打采。他默默地回到怡红院,心中充满了不解和困惑,这里就不再多说了。
就说妙玉这边,她回到庵里后,很快就有道婆过来迎接。道婆掩上庵门,妙玉在庵内静坐了一会儿,随后拿起“禅门日诵”念了一遍。用过晚饭,她点上香,虔诚地拜了菩萨,接着吩咐道婆自行去歇息。
此时,她自己的禅床和靠背都已摆放得整整齐齐,她屏息凝神,垂下帘子,以跏趺坐的姿势静坐,试图断除一切妄想,趋向那真如之境。
一直坐到三更过后,妙玉忽然听到屋顶上传来“骨碌碌”一片瓦响的声音。
她心中一惊,担心有贼人闯入,于是急忙走下禅床,来到前轩。只见云影横亘在空中,月华如水般洒落。那时天气还不算太凉,她独自一人凭栏站了一会儿,忽然听到房顶上传来两只猫儿此起彼伏的厮叫声。
妙玉忽然想起白天宝玉对她说的那些话,心里不由一阵慌乱,脸颊滚烫,心跳也加快了。她赶忙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走进禅房,回到禅床上坐下。可她根本无法集中精神,思绪乱成一团,仿佛有千军万马在脑海中奔腾而过。她只觉得身下的禅床都开始摇晃起来,自己好像已经不在庵里了。
恍惚间,她看到好多王孙贵族家的公子纷纷前来向她求婚,还有几个媒婆对她扯扯拽拽,硬要把她扶上车去,可她死活都不愿意。过了一会儿,又有一群盗贼来劫持她,那些人拿着刀和棍棒,恶狠狠地逼迫她,她只能无助地哭喊着求救。
这番动静把庵里的女尼和道婆们都惊动了,大家纷纷拿着灯过来查看。只见妙玉双手胡乱地挥舞着,嘴里还吐着白沫。
众人急忙把她叫醒,这时就看到她眼睛直直地瞪着,两边的颧骨变得鲜红,嘴里还骂骂咧咧地说:“我可是有菩萨保佑的,你们这些强盗能把我怎么样!”
大家都被妙玉这副模样吓得不知所措,赶忙劝说道:“我们都在这里呢,你快醒过来吧。”
妙玉却还是迷迷糊糊的,嘴里嘟囔着:“我要回家去,你们这里有谁做个好人,送我回去吧。”
道婆赶紧解释说:“这里就是你住的地方。”说着,又让别的女尼赶紧到观音像前祷告,然后求了支签。大家把签书翻开一看,上面写着是触犯了西南角上的阴人。
这时,有人一拍脑袋说:“对了!大观园的西南角本来就没住人,那里肯定阴气重。”
众人一边说着,一边手忙脚乱地又是熬汤又是准备热水。
那个女尼原本就是从南方跟着妙玉一起来的,平日里服侍妙玉也比别人更加尽心。她一直守在妙玉身边,坐在禅床上。
妙玉迷迷糊糊地转过头,问道:“你是谁?”
女尼赶忙回答:“是我啊。”
妙玉又仔细瞧了瞧,这才认出来,一下子抱住女尼,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你是我妈呀,你要是不救我,我可就没法活了!”
女尼一边轻声唤醒她,一边给她轻轻地揉着身子。道婆也端来茶水让她喝下。就这样折腾了一整夜,直到天亮了,妙玉才终于睡去。
女尼随即派人去请大夫来给妙玉诊脉。大夫们来了之后,说法各异:有的说是思虑过度伤了脾脏,有的说是热邪侵入血室所致,有的说是被邪祟侵扰触犯,还有的说是内外同时感染了风寒,始终没有得出一个确切的结论。
后来,又请来一位大夫。这位大夫看过之后问道:“她平时有没有打坐的习惯?”
道婆回答说:“一直都有打坐的。”
大夫接着问:“这病是不是昨天夜里突然发作的?”
道婆说:“正是。”
大夫听后,判断道:“这是走火入魔的缘故。”
众人赶忙问:“这病会不会很严重?”
大夫说:“幸亏她打坐的时间还不长,入魔的程度比较浅,还有办法救治。”
于是,大夫开了降伏心火的药方。妙玉吃了一剂药后,病情稍稍有了好转,趋于平稳。
外面那些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人听到这件事后,便编造出许多谣言,议论纷纷:“这么个年纪,哪里能耐得住寂寞!况且她又长得极为风流,性格聪明伶俐,以后不知道会落在谁手里,便宜了谁呢。”
过了几天,妙玉的病虽然稍微好了一些,但精神状态还没有完全恢复,始终有些神情恍惚。
有一天,惜春正静静地坐着,彩屏突然走了进来,禀报道:“姑娘知道妙玉师父的事吗?”
惜春一愣,问道:“她能有什么事?”
彩屏连忙说道:“我昨天听邢姑娘和大奶奶聊天时说的。妙玉师父自从那天和姑娘下完棋回去后,夜里突然像是中了邪一样,嘴里胡乱喊着说有强盗来抢她,到现在还没好起来呢。姑娘,您说这事儿奇不奇怪?”
惜春听了这话,沉默不语,心里暗自思量:“妙玉虽然为人清净高洁,但终究还是没能彻底斩断尘世的缘分。可惜我生在这样的大户人家,想出家修行都不方便。要是我能出家,哪还有什么邪魔能来缠扰我?到时候心无杂念,万般尘缘都归于平静。”
想到这里,惜春仿佛突然领悟了什么,心中有所触动,便随口吟出一首偈语:大造本无方,云何是应住。既从空中来,应向空中去。
大意为:这天地万物的造化本就没有固定章法,又怎么能说清楚什么才是该有的状态。既然是从那虚空无物之处而来,那最终也应当回归到虚空无物之中去。
想着这些,她便合上了手中的书,随即吩咐身边的丫头去焚上香。
待香燃起,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让自己的心绪慢慢平静下来。之后,她又重新翻开那本棋谱,仔细研读起孔融、王积薪等棋坛名家所着的棋局篇章。
她逐篇翻看,发现其中“荷叶包蟹势”“黄莺搏兔势”这些棋局,都没什么特别出彩之处,平平无奇。“三十六局杀角势”更是复杂难懂,一时之间既难以理解其中的精妙,也很难记住具体的走法。不过,当她看到“八龙走马”这一棋局时,顿时觉得趣味十足,别有一番韵味。
她正沉浸在对“八龙走马”棋局的思索当中,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就听见有人走进院子里,大声呼喊着:“彩屏!”
不知这来人究竟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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