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上人不多，都是国公府旧人，而当石之轩越往里走，奴仆越少，反而不少独孤家的旁系子弟都在此地。
府邸虽然还是传统布局，但是树木、花卉、水缸，都进行了改动，地上的泥土肉眼可见的新，一些本该有的围墙也都给拆除了。
哪怕以裴矩挑剔的眼光来看，整个宅子也是明堂开阔，绿植繁茂，藏风聚气。
负责梁王府安全的独孤敏给裴矩介绍道：“梁王平时都是带着公主在明华堂玩。”
明华堂是一处大建筑，外面都是青草与花卉，铺着青石小路蜿蜒而入。
裴矩走上去，眼睛一扫，就能看见草地上的秋千之类的各种室外玩具。
等进了明华堂内部，外面门窗皆大开，里面却是无墙与门，厅堂隔断只靠帷幔，整个建筑仅靠大柱支撑。
屋内靠北边的墙上全部放着书籍，正门而去左右看去，分别是一厅矮脚案桌，一厅高脚案桌，一厅堆放各种兵器，一厅放着不同的小玩意儿。
风从东往西，带桂花香气穿过整个明华堂。
只从这布置来看，可见屋主的大气不羁。
梁王在东厅席地而坐，低头对着一张大纸写写画画，公主宇文娥英坐在他旁边看着。
只看这幅场景，两个可爱孩童在一起玩耍，确实能看的人心都软了。
独孤敏笑道：“殿下，陛下给您请的裴先生来了。”
裴矩见梁王抬头看他，随后点头似是应允一般。
宇文娥英倒是好奇的看了一眼格外年轻的裴矩，凑到小白身边小声说道：“这次外祖父，给舅舅你请的先生好年轻哦。”
小白看她一眼，说；“他也是来给你上课的。”
这年头君臣礼仪没有那么不平等，裴矩给梁王做老师，也应当是梁王作为学生，来给他这个老师尊师行礼。
不过梁王情况特殊，裴矩目前只能算是实习老师，要等到梁王认可他做老师，他也愿意收梁王为弟子时，这个正式的师徒礼仪才会补上。
因此对梁王的态度，裴矩也并不生气，进去后也找了个位置，席地而坐，问道：“听闻殿下聪慧，臣见这明华堂里满是书籍，不知殿下是否都看完了？
小白停下笔，眼神示意独孤敏出去。
“都看完了。先生来此，是能教我什么？”
裴矩面上谦虚，说话可一点都不谦虚。
“殿下想学什么，臣都能教。”
小白也不客气，“那裴先生来帮我一起计算吧。娥英，你去拿图来。”
小公主得令，立刻起身，小腿跑得飞快，不一会儿就捧着一大堆的纸张过来，铺在地上。
小白介绍道：“父皇有意为天下重定时历，敦促农桑，闲来无事，我便也自己试着算一算。”
“目前我的主要工作，是推算岁星和荧惑（木星火星）会合周期与中原旱涝的关联，制定三年农耕时序表。”
“目前我正在修正两颗行星会合周期的具体最小误差数值，第二步就是要建立‘星象-气象’关联模型。
需要统计二星合相（两星位于太阳同侧，肉眼不可见）、冲相（两星位于太阳两侧，亮度最高）时的日影长度，来计算时间季节，再来计算与降水、气温的相关性……
”
这可真是一个宏伟，且心怀天下的目标。
裴矩一开始的淡然态度，在看到宇文娥英铺到地面上那些图纸后，也跟着严肃了起来。
图纸上，是纤细线条所描绘的天体运行图，以大隋为中心的球体，有一年不同时令，与不同天体之间的方位夹角。
这样的图纸有很多，每一张都有细微不同，画的内容在裴矩看来极其精准。
而梁王则是继续埋首测算，算满一张纸后，宇文娥英就送上一张新纸，把这张纸拿走，上去和另一堆草稿纸一起。
光是那些草稿纸，就已经堆得高高的。
裴矩也算是知道小公主在这里是干什么的了，给梁王打杂。
梁王今年也才过了六岁生日，能算七岁，虚一下就是8岁。
这个年纪，就已经能搞得懂复杂的天文历法，并且能更进一步，利用知识，做一些更艰难却更有用的事。
实在是让裴矩看着感叹，大隋，还真是有了个不一般的天才皇子。
小白不搭理他，没做出什么成绩来的裴矩也不去烦他，再向宇文娥英请教了那些图纸上的符号都是什么意思后，裴矩主动申请了一部分计算工作，要了纸笔，开始沉浸式干活。
得亏花间派不止学风雅的诗词歌赋，弹琴画画，也会学些医卜星相，裴家家学的东西也多，魔门里头要看得懂武功秘籍更是要懂不少知识。
因此虽然一开始上手有些陌生，但算着算着，裴矩就来感觉了，干的越发投入。
直到独孤敏送来饭食，敬畏的眼神看了一眼能跟着梁王一起测算的裴矩，察觉到有人过来的裴矩这才回神，惊觉时间都已到晌午了。
三人移步，换个厅吃饭，宇文娥英发出“舅舅忙起来都没空陪她玩了”的小小抱怨。
小白一句话哄孩子。
“明天我穿的衣服，让你来挑。”
已经很有美丑意识的宇文娥英，没办法拒绝这个条件。
就这么连着几天，裴矩都每天准时来梁王府，知识是一点没教，尽过来跟着梁王一起干活了。
看在这是个利国利民，能让他一举进入大隋朝堂的份上，裴矩十分上心。但只是他们两个人，就算天天干，也绝不可能在今年迁宫大兴宫前把新历法算出来。
思来想去，裴矩给小白举荐了一个人。
“天下第一巧匠鲁妙子，殿下可曾听过？”
小白点点头：“父皇母后召鲁妙子为少监，建造大兴城。”
督造大兴城可是个极其需要脑子的活，要负责大兴宫、皇城、百官衙署、里坊、市场的布局建造，还有最重要的——城市供水、排水系统的设计，得解决旧长安“水皆咸卤”的问题。
他的确很聪明，精通星象风水、机关算数，给出的大兴城建造方案，让帝后作为甲方都赞不绝口，而且去年开始建造，今年冬天就能迁宫，效率也是极高。
正常情况下，裴矩是不愿意接触鲁妙子的。
他自信自己不会被鲁妙子认出来，但也绝对会让鲁妙子看出点蛛丝马迹。
但现在没招了，两个人干这么一个大工程，实在还是太累了些。
这事好说，小白立刻就带上宇文娥英进宫找帝后，帝后得知孩子窝在家里干这样的大事，深感孩子还是孝顺的，立刻就同意了，说等大兴城彻底建好，年底迁宫了，鲁妙子就会再多一层太史监的官员身份，去梁王府协助小白修订历法。
目的达成，小白顺便说道：“裴先生学识才华都不错，不过我觉得都还不够格做我的老师，阿耶阿娘要是六礼束修都准备好了，就送来梁王府，让我和娥英吃了吧。”
什么肉条、红豆、红枣、桂圆、芹菜、莲子，别浪费了。
而且裴矩虽然人才华不错，但是人品太差了，小白不想拜他为师，以免日后他还需要清理师门。
小白说完话，就拖着外甥女迅速逃走，留下杨坚不敢置信道：“他是说朕给他选的裴家英才他看不上，还把人留在梁王府给他干活了？”
独孤伽罗安慰丈夫：“咱们儿子如此聪慧，我们做父母的该高兴才是……”
杨坚：“……”
高兴是高兴，但他就不能让自己多高兴高兴吗？
赶在鲁妙子年后过来之前，一直没能让梁王拜师的裴矩，必须抓紧最后的机会。
他当然可以算得上这世上的天之骄子，但这会儿的天之骄子也太多了些，才从岭南北上，初出茅庐的宋缺，精于机关杂学的鲁妙子，魔门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祝玉妍……
恃才傲物、不拘礼节的鲁妙子，在经史子集和武功之外的杂学上，那可不是一般的天才。
以防止他来了之后，梁王和他看对眼，自己的地位会瞬间下降，裴矩在年前的这段时间，除了跟着梁王继续搞大模型数据计算，还开始展露自己在其他上面的才华。
比如会梵语，会佛学，琴棋书画诗酒花茶什么的呀，以及历史背后的真相与阴谋之类的。
凡是他会的，基本上除了武功之类会暴露身份的，剩下的都在天天展示。
然后他就发现，梁王的确是太聪慧了。
梵语或者其他小众语言，梁王确实很有兴趣，但他学一段时间就自己会了。
佛学……好消息，他对当今的佛门和道门都挺嗤之以鼻，换而言之就是都不喜欢这些白道武林的人和思想。
音律书画这些艺术上的，纯粹看个人的天分与灵性，裴矩能被上代花间派的掌门人选中，在这上面的天赋自然是得天独厚的，但梁王亦不差，并且他还是都喜欢却又都不沉迷。
越是试图教他，裴矩就越是纠结。
作为有理想有抱负的魔门中人，修习补天阁心法后冷酷的一面，让他面对这样一个天赋远超于他的大隋皇室人员时，为了未来大局的“完美”，想要提前将威胁扼杀在摇篮。
但花间派出身的他，又认为梁王本身，还有他的天赋，都是还没达到“完美”状态的艺术品，天性风流的艺术家，很想等到他成长到完美后，再来毁灭。
而且能将这么一个有天分的皇子收为花间派的弟子，这本身就是一件足以超越师们前人的、无比浪漫和宏大的“作品”。
可是这些天的接触，裴矩也不着痕迹地摸骨过了，偶尔夜深留宿梁王府，也能看见小白早起练剑，天赋那不是一般的高。
这么个一眼正道未来标杆的孩子，让他成长起来，那还得了？
反复纠结之下，裴矩最后决定，自己不动手，悄悄去太子和晋王耳朵边上挑拨。
大隋日后兄弟阋墙，那可和他没关系。如果梁王在与太子、晋王的较量中败落，那也是大隋命该如此。
开皇二年的年底，皇帝迁宫大兴宫，官员府衙和长安人口，也尽数迁移至大兴城中。
大兴城规模宏大，布局合理，而且水资源丰富，水质优良。选址龙首原南麓，北枕渭水，南倚终南山，东有浐水，西有沣河，自然条件非常优越。
比起经年累月，越发陈旧破败且狭小，水质污染严重的长安，越来越多的人都搬去了大兴。
年后，小白和裴矩的团队加了一个鲁妙子，测算进度直线提高。
见长安日渐荒芜，对这里莫名有些感情的小白，便邀请鲁妙子，一起为旧长安重新设计改造方案。
鲁妙子倒是无所谓，又来了个新挑战而已，工作量不大，长安毕竟是座对汉人来说意义重大的古都，能不让它荒废，那很好。
只是裴矩得提醒小白：“陛下建新城，也是为了大隋万象始新。”
而且他们这些个人也要搬迁去大兴城的，连杨丽华都已经带着女儿去了大兴城里的公主府，也就是小白以他们的测算工作不能被耽误为由，让他们梁王府这些人强行留在这里。
小白说这好办，让独孤敏骑马带他去大兴宫，他要去见帝后。
又有几天没见小儿子的帝后虽然忙碌，但还是分出了时间，要和小白一起吃饭。
小白先老实陪着吃了饭，然后和父母说道：“我的阿耶与阿母，比起其他的皇帝皇后，志向远大，心向天下百姓。我年纪小，也想为父母分忧。”
杨坚听得高兴，乐道：“你日日与裴矩、鲁妙子观星测算，要为父皇定下《开皇历》，这不已经在给父皇分忧了。”
小白摇摇头：“还不够。”
他正色道：“得让《开皇历》制定出来以后，能走进天下寻常百姓家，那才算是有用。”
心里老贴慰了的帝后对视一眼，都是满眼的笑意。
小白：“把旧长安给我吧，我汉家古都，也不能让它就此荒废。我会带着鲁妙子，把它改成大兴城的卫星城，将官营的手艺活全都安置在这里，尽早在《开皇历》制定出来时，让它能够走入天下百姓家。”
“不给。”杨坚面无表情，态度坚定地拒绝。
独孤伽罗为他补上理由：“长安虽是废都，但意义重大，不能给你。”
太子还在呢，长安这样的古都给了幼子做封地，这朝臣们要怎么想？
小白歪头，不甘心地再次问道：“真的不能给我吗？”
杨坚：“别哄了，不给。”
你再可爱，再是我亲儿子，长安这也不能轻易给。
但凡换个扬州、荆州这种地方，杨坚给也就给了，真不会这么冷酷。
小白遗憾转身：“好吧。明年大隋要对突厥出兵，本来我还打算帮着父皇母后会一会突厥的毕玄的……”
杨坚、独孤伽罗：“等等！”
小剧场：
小白：长安与我有缘
滴滴快马到大兴宫
小白踹门：老登，老娘，我要长安！
杨坚、独孤伽罗：就不能孝顺时刻多一些吗？
小白：可惜我本可以作为大隋武力牌面打突厥的
杨坚、独孤伽罗：好儿子，回来，有事好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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