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怀揣着沈万金的名帖并满腹心思,快步回至自家公廨。
推开院门,眼前景象却让他微一愣。
只见小荷正挽着袖,费力自院中水井里提起一桶清水,然后嘿咻嘿咻搬到屋檐下的大水缸旁,踮着脚,试将水倒进去。红绡则立一旁,并未插手相帮,只是笑吟吟看着,时不时柔声指点两句:“妹妹慢些,莫要洒了…对,便此般,身子站稳…”
小荷倒完水,抹了把额角细汗,回头对红绡露一有些腼腆又带依赖的笑:“谢红绡姐姐指点!”
红绡走上前,掏出自家丝帕,细心替她揩了揩汗,语气亲昵:“傻丫头,与我还客气甚么?日后此粗重活计,慢慢做,不急。”
两人言笑晏晏,神态亲密,竟似一对相处已久的姊妹,全无半分隔阂并生疏。
此…是怎回事?凌云心下讶异。他本以为,自家突然带回一风情万种、出身风尘的女子,小荷此丫头纵不敢抱怨,心下亦定委屈不安,甚或暗中垂泪。怎地…竟是此般和谐景象?
他轻咳一声,走了进去。
“郎君!”
“爷,您归来了!”
两女闻声,同时转首望来。小荷面上带欣喜,红绡则敛衽一福,眼波流转间,自带一股婉约风流,与小荷的清澈质朴截然不同。
“你等…”凌云指了指她们,有些疑惑。
小荷抢着答道:“郎君,红绡姐姐人可好了!她一来便送了我一对好看的珠花,还有一盒香喷喷的胭脂!还教我…教我怎梳更好看的发髻呢!”她语气中满是雀跃,显对这位新来的“姐姐”极满意。
红绡抿嘴一笑,柔声道:“爷莫怪奴婢多事。奴婢见小荷妹妹乖巧可人,心下喜欢,便忍不住多说了几句。往后同住一屋檐下,自当相互照应。”
凌云恍然。原来如此!此红绡果不愧是风月场中历练出的,心思玲珑,手段高超。几件小礼,几句贴心话,便轻而易举收服了心思单纯的小荷,化解了可能存在的尴尬并敌意,迅站稳了脚跟。
他心下不由再次感叹沈万金送来的此份“厚礼”之贴心。此红绡,美貌风情自不必说,更难得是此份察言观色、打理内务的本事,确是…妙用无穷。
“嗯,和睦相处便好。”他颔首,对红绡道:“你既来了,便安心住下。西厢房尚空着,让小荷帮你收拾一番。缺何物,跟小荷说,让她去添置。”
“是,谢爷安置。”红绡再次福了一福,姿态优雅。
安顿好红绡,凌云不敢耽搁,立转身出门,径奔县廨赵师爷的公房。
他必须尽快将沈万金之事禀明师爷,敲定木料供应事宜,以免夜长梦多。
来至师爷公房,恰王知远不在。凌云便将沈万金的名帖呈上,将昨日会谈情形,并沈万金愿以优惠价供应优质木料,原原本本、却又稍加润色地禀报了一遍。他重强调了沈万金“报效乡梓”的热忱并其“雄厚实力”能确保物料供应稳定、为工程节省开支的好处,至于回扣之事,则提都未提。
赵师爷静静听着,手指捻着名帖,面色平静无波,看不出喜怒。
待凌云言毕,他沉吟片刻,方缓缓开言:“沈万金…此人老夫亦有耳闻,确是苏杭一带有名的布商,家资豪富。他愿参与塘工,本是好事。木料一事…目下亦确尚未定下可靠的采买渠道。”
他抬眼看向凌云,目光深邃:“凌云,依你之见,此人…可靠否?其木料质量、价格,果如其所言?”
凌云心下一凛,知此是师爷在考较自家,亦是最后的确认。他深纳一气,斩钉截铁道:“回先生,卑职虽与沈员外接触不多,然观其言行,似确有其诚心。其承诺之木料品类‘铁杉’、‘柏木’,确是筑堤打桩的上佳之选。价格方面,卑职亦暗中比对过市价,其承诺之‘优惠价’,确比现行官价低上一成有余,若真能落实,于工程大利!至于其为人…卑职以为,商贾重利,亦重信誉。沈员外既想借此立足宁海,长远发展,当不至于行欺诈短视之事,自毁长城。”
他此言,有理有据,既分析了利害,亦考虑了动机,显得颇为中肯。
赵师爷听完,微颔首,面上露一丝不易察的笑:“嗯,分析得在理。既如此…此事便由你牵头,与那沈万金具体接洽。拟个章程,列明所需木料种类、规格、数量、交付时限并价格,报上来。待老夫与明府过目后,若无异议,便可着手办理。”
“是!卑职遵命!定当谨慎办理,不负先生信任!”凌云心下大喜,忙躬身领命。此事,成了!
从师爷公房出来,凌云只觉浑身轻松,脚步都轻快了许多。沈万金之事敲定,非但工程得益,自家亦能从中获利,更要紧者,通过此事,自家在师爷心中的分量,显又重了几分。
他心下愉悦,决意归家将此消息告知阿爷,也让老人家高兴高兴。
然,刚推开自家院门,眼前景象却让他再次愣住!
只见院中,捕快老张竟直挺挺跪在当院!额上冷汗涔涔,面色惨白,浑身筛糠般抖!
而阿爷凌老汉,则搬了张小板凳坐于屋檐下,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浑浊的老眼半眯着,冷冷俯视着跪在地上的老张,面上无任何表情。
闻开门声,两人同时转首望来。
老张看到凌云,目中瞬爆出极度恐惧色,猛以头抢地,砰砰磕响,带哭腔嘶喊道:“凌爷!小的错了!小的猪油蒙了心!小的不是人!求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小的一条狗命吧!求您了!”
凌云被此突如其来的一幕弄得莫名其妙,蹙眉看向阿爷。
凌老汉吐出一口烟圈,慢悠悠起身,对老张不耐地挥挥手:“滚罢!记住老子的话!再有下次,老子卸了你的狗腿喂王八!”
“是是是!谢凌老爹!谢凌老爹不杀之恩!小的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老张如蒙大赦,连滚带爬起身,踉踉跄跄、头也不回冲出了院门,仿身后有厉鬼索命一般。
凌云看着老张狼狈逃窜的背影,又看看气定神闲的阿爷,心下瞬明悟!
定是阿爷不知用了何手段,查出了老张在刘三设局事中扮演的不光彩角色,并狠狠敲打了他!甚或…吓得他魂飞魄散,主动跑来跪地求饶!
“阿爷…您…您此是…”凌云看向阿爷,目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敬佩并…一丝敬畏。自家尚在为如何报复老张而烦恼,阿爷竟已不声不响将事办得如此干净利落,彻底慑服了对方!
凌老汉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重新坐下磕了磕烟灰:“没啥。此杀才自家心里有鬼,跑来求饶罢了。老子可没把他怎的。”
他说得轻描淡写,然凌云深知,事绝不可能如此简单。老张那副吓得屁滚尿流的模样,绝非仅“心里有鬼”便能解释的。阿爷定然是动用了某些他不知的“江湖”手段,给了老张一极其深刻的“教训”!
一时间,凌云对自家此位看似普通、甚有些市侩的阿爷,生出了全新的、近乎“崇拜”的认识。姜…果还是老的辣!
他凑上前,由衷赞道:“阿爷!您可真行!此老张在衙署里亦是个滚刀肉,未想在您面前…跟个耗子见了猫似的!”
凌老汉面上露一丝得意,却又迅敛去,瞪了他一眼:“少拍马屁!对付此等小角色,算不得本事。真正难缠的…是后面那两条毒蛇!”。
提到郑家,凌云面色亦沉了下来:“阿爷说的是。郑家父子一而再、再而三地使阴招害我,此仇不报,我寝食难安!只是…彼辈躲在暗处,又有功名护身,我等明面上动彼辈不得…阿爷,您可有甚法子?”
凌老汉深吸了一口烟,烟雾缭绕中,眼神变得锐利并深邃:“法子…自然有。打蛇,要打七寸!”
他顿了顿,压低声线道:“你可知…你阿母本家,在城南三十里外的章家岙?彼处百来户人家皆姓章,你亲舅父便是章家的族长。章家岙旁边紧挨着大春庄,此大春庄里皆是郑家的佃户,整一庄子的人都给郑家种地做事,郑家派了一管事在此操持庄上诸般事务。却说上个月,管事在两村之间过路上偶遇了章家岙的一十五六岁小娘子,见人家生得美艳,起了收为偏房的心思。后打听到此是章家岙一户贫苦人家章知礼的女儿,便三番五次的上门要买下此小娘子。但那章知礼虽穷,亦有几分骨气,不肯将自家女儿予人做妾。直至现今,管事谈了几回总谈不下来,尚在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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