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西斜,清辉渐冷。湖风穿过画舫轩窗,带来几分深夜的凉意,却吹不散舱内依旧炽热喧嚣的气氛。
凌云已记不清自家吟了多少首诗,饮了多少杯酒。他只觉脑中诗词如潮水般涌出,几不假思索出口便成章句。席间文士早已从最初的考较、审视,变为了彻底的叹服与…近乎狂热的追捧!每一次诗成,必引来满堂轰然喝彩!那些求得诗作的美人,更是个个喜不自胜,望向他的目光充满了崇拜与…某种难以言喻的热切。
画舫之外,湖面上聚集的花船非但未减少,反愈来愈多,灯光璀璨,映得半湖通明,丝竹笑语之声不绝于耳,恍如白昼。此场因沈文一时兴起、意图捉弄凌云的夜宴,竟演变成了宁海县前所未有的一场风雅盛事!
沈文早已吩咐小厮备好笔墨,将凌云所吟之诗一字不落地记录下来。他望着那越积越厚的诗稿,目中灼热的光芒几要溢出来,仿已看到一部足以流传后世的《净心湖雅集诗钞》在自家手中诞生,而自家的名字,亦将随之镌刻于文坛青史之上!
便在此时,一名小厮快步走至沈文身边,低声禀报道:“公子,湖上各家…色艺出众的姐儿,大抵…皆已上来过了。余下的…恐难入公子与各位先生的法眼。您看…是否…”
沈文闻此,自美好的遐想中回过神来,微颔首。他虽意犹未尽,却也知凡事过犹不及。今夜所得诗作已远超预期,足以编成一部惊艳的诗集。他正欲开言宣布宴席将散…
猝然!舫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并…压抑的嗤笑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影正有些迟疑地、扭扭捏捏地登上画舫。
待那人走入灯火通明处,所有人皆是一愣,随即…满船哗然!爆发出比之前任何一次皆要响亮的哄笑声!
来的…竟是那位凝香阁的老鸨!
只见她今日显是精心打扮过,面上涂了厚厚的脂粉,头发梳得油光水滑,尚簪了一朵俗艳的大红花,身上穿着一件颜色鲜亮、却明显不合时宜的绸缎裙袄,努力想挤出几分“风韵”,却更显得不伦不类,滑稽异常!
她显极不适应此场合,在满船文士、美人的注视并哄笑声中,手脚皆不知该往何处放,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却又强自堆起谄媚的笑容,显得无比尴尬。
“哈哈哈!”沈文第一个忍不住,用扇子指着她,笑得前俯后仰,“刘妈妈!你…你今日此是…唱的哪一出啊?莫非…你亦想来求凌先生…赐诗一首不成?哈哈哈!”
席间众人闻此,笑得更厉害了!
“刘妈妈!您此…是想重出江湖?”
“凌先生!快!为妈妈赋诗一首!哈哈哈!”
“妈妈风韵犹存!正当其时!”
那老鸨被众人取笑得无地自容,却硬着头皮,走至席前,对着凌云并沈文深深一福,声线皆带着颤:“沈…沈公子…凌…凌先生…各位爷…莫…莫取笑老身了…老身…老身是…是有正事…”
沈文好不容易止住笑,揩着眼角笑出的泪花,摆手道:“好好好…不笑不笑…刘妈妈有何正事?莫非…是嫌凌先生予你的姐儿们写的诗不够多?尚想再塞几个上来?”
老鸨忙摇头,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巧却沉甸甸的绸布钱袋,双手捧着,递向凌云,声线发紧:“凌…凌先生…老身…老身名下…新来了一位姑娘…年岁小,脸皮薄…不敢…不敢上来求诗…老身…老身斗胆…替她…替她来求…此是…此是三十两纹银…求先生…赐…赐首诗…予她…予她扬扬名儿…撑撑场面…”她越说声越小,头亦越低,显自家亦觉此举动在此情此景下,格外突兀并…不合时宜。
满船的笑声渐渐止歇了。所有人的目光皆聚焦在那袋银子上,然后又望向凌云,眼神变得有些…微妙。
在方才那一片风雅颂赞、诗酒风流的氛围中,此白花花的、散发着世俗铜臭气的银子…显得如此刺眼!如此…格格不入!
沈文的笑容亦淡了下去,眉峰微蹙,目中闪过一丝不悦。他追求的是风流雅名,是文坛佳话,此老鸨竟当众拿出银钱来“买诗”,简直…玷污了此场雅集!俗不可耐!
他摇扇的手顿了顿,语气淡了几分:“刘妈妈,你此是作甚?凌先生何等人物?即席赋诗,乃是风雅之事,岂是…银钱可以衡量的?快快收起来!莫要…唐突了先生!”
那老鸨闻此,脸色更红,捧着钱袋的手进退不得,尴尬万分。
席间众人亦纷纷附和:
“正是!刘妈妈忒也俗气!”
“快收起来!莫污了此地风雅!”
“凌先生岂是贪图银钱之人?”
凌云醉眼朦胧地望着那袋银子,又望了望满面窘迫、却仍带着一丝期盼的老鸨,再环视四周那些口称“风雅”、面露鄙夷的文士美人…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猛地涌上心头!
风雅?清高?
是了…在彼辈眼中,诗才就该是清风明月,不染尘埃。
然谁又知晓…他凌云,区区一介吏员,家中尚有父母要奉养,前程尚且渺茫…每日里为几两俸银、为那虚无缥缈的“官身”而奔波挣扎?!
方才他诗酒风流,赢得满堂喝彩,然…喝彩能当饭吃吗?能换来老父老母的安稳晚年吗?能换来那该死的、能摆脱贱籍的“官身”吗?!
赵大虎能以“保举为官”为聘,强塞予他一个疯癫的妻子!
而此老鸨,却只能拿出三十两银子,小心翼翼地…为名下一个新人求一首诗!
何其讽刺?!
一股莫名的悲愤并自嘲,混合着浓烈的酒意,直冲顶门!
便在沈文准备挥手让老鸨退下之时,凌云忽猛站起身!
他脚步有些踉跄,推开欲搀扶他的素衣卿,径走至那老鸨面前。
满船顿安静下来,所有人皆愕然望着他,不知他要作甚。
只见凌云双目微赤,盯着那袋银子,忽仰头哈哈一笑,笑声中带着几分苍凉并…癫狂!
“银钱?…好!好得很!”他猛伸出手,不是去接,而是…一把将那钱袋自老鸨手中夺了过来!
沉甸甸的银子入手冰凉!
此举一出,满船皆惊!所有人皆目瞪口呆!
沈文更是霍然起身,失声道:“凌兄!你…”
凌云却不理他,将那钱袋在手中掂了掂,环视全场,目光扫过那些震惊、不解、甚至隐含鄙夷的面孔,朗声吟道,声线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清晰:
““月浸寒湖酒浸袍,
诗成珠玉换银毫。
莫嘲俗物污清雅,
盛世文人价自高!””
诗声落下,画舫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皆被此诗…以及诗中那赤裸裸的、惊世骇俗的自嘲与反讽…给震住了!
月夜寒湖,酒渍染袍…是方才的风流表象。
诗成珠玉,换取银毫…是此刻的现实!
莫嘲银钱污了清雅…在此所谓的盛世,文人…本就该有他的价格!而且…价格之高?!
此…此哪里是诗?此分明是…一巴掌,狠狠地抽在了所有标榜风雅、鄙夷铜臭的文人脸上!亦抽在了…自家脸上!
吟罢,凌云看亦不看众人反应,将那钱袋猛揣入怀中,对着那已然傻掉的老鸨挥挥手,声线沙哑道:“诗…予你了!归去…告知你那新人…凌某…祝她…前程似锦!”
言罢,他竟不再理会满船死寂的氛围并那些惊愕的目光,踉跄着转身,推开试图上前搀扶的仆人,脚步虚浮地…朝着舫尾无人处走去。
夜风吹拂着他微乱的衣袍,背影在月光下拉得老长,竟透出几分…难以言喻的落寞与孤寂。
画舫之内,鸦雀无声。丝竹早已停歇。所有人皆怔在原地,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沈文立于原地,望着凌云离去的背影,手中折扇忘了摇动,面上惯有的洒然笑容彻底消失,眼神复杂变幻,最终…化为一长长的、无声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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