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营的寒夜似乎格外漫长,寒意不仅来自呼啸的北风,更源自中军大帐内那无声的重量。赵朔几乎一夜未眠,甲胄未解,只是靠在案几旁闭目养神,脑海中反复推演着今日决战的每一个细节,以及那封密诏可能带来的最坏后果。天光未亮,营中便已响起埋锅造饭和士卒整顿兵甲的声响,沉闷而压抑,仿佛暴风雨前的雷声在云层中滚动。
韩厥和魏颙早早来到帐中,两人眼下都有着浓重的阴影,显然也未曾安寝。
“元帅,士卒已用罢战饭,各部皆已就位。”魏颙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武卒’儿郎们已准备就绪,只等元帅号令。”
赵朔站起身,铁甲叶片摩擦发出冰冷的铿锵声。“好。”他没有多余的话,目光扫过韩厥,“韩大夫,中军督战及后方协调,便托付与你了。若……若有任何来自新绛的异动,你可临机决断。”
这话语里的沉重,韩厥瞬间明了。他郑重拱手:“元帅放心,厥在,后方无忧!”这是承诺,亦是诀别前的托付。
与此同时,楚军大营亦是战鼓催征。楚庄王熊侣登上高高的巢车,眺望着晨雾中若隐若现的晋军营垒。他看到了晋军阵列中那股与众不同的、沉默如山的黑色洪流——赵朔的“武卒”。
“传令,”楚庄王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按既定方略,左右两军先行接敌,勐攻晋军侧翼!中军王卒,稳守阵脚,待命出击!今日,寡人要耗尽赵朔最后一分气力!”
“呜——呜——呜——”低沉而苍凉的牛角号声响彻原野,伴随着震天的战鼓,宣告着新一轮血腥厮杀的开启。
战斗伊始,便直接进入了白热化。楚军左右两翼如同巨大的钳子,在令尹子重和大司马子反的亲自督促下,向着晋军阵地发起了潮水般的冲击。箭矢如同飞蝗般遮天蔽日,落下时带起一蓬蓬血雨。紧接着,便是短兵相接的残酷肉搏。
楚军人多势众,攻势一浪高过一浪。晋军左右两翼的士卒,在经过昨日的苦战后已显疲态,在如此勐烈的攻击下,阵线开始动摇,局部甚至出现了溃退的迹象。校尉、裨将们声嘶力竭地吼叫着,挥舞着兵器带头反冲锋,用血肉之躯勉强维持着战线不至于崩溃。
战场上空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尘土的气息,惨叫声、兵刃碰撞声、垂死者的哀嚎声交织成一曲地狱的乐章。大地被鲜血浸染成暗红色,倒伏的尸体层层叠叠,残破的旗帜在硝烟中无力地飘荡。
赵朔站在中军战车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两翼的惨烈战况。他紧握着剑柄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但他不能动,中军的“武卒”是他最后的王牌,必须用在最关键的时刻。
“元帅!左翼请求支援!快顶不住了!”一名传令兵满身是血,踉跄着奔来汇报。
赵朔咬牙,硬起心肠道:“告诉栾书,没有援兵!守住!哪怕战至最后一人,也要给我守住!”
他知道,这是楚军的阳谋,就是要用两翼的血肉来消耗他,拖垮他。他一旦将中军精锐分散支援,就正中了楚庄王的下怀。
时间在血腥的拉锯中缓缓流逝,日头逐渐升高,将战场照得一片惨烈。晋军两翼的防线在极限的压力下不断扭曲、变形,但终究没有彻底断裂。楚军虽然占据优势,但在晋军拼死抵抗下,也同样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赵朔知道,不能再等了。两翼随时可能崩溃,士卒的体力和士气也即将耗尽。
“击鼓!‘武卒’前进!”赵朔长剑出鞘,指向楚军中军那面醒目的王旗,声音如同冰裂。
“咚!咚!咚!”晋军中军阵内,沉重而富有节奏的战鼓声陡然一变,变得激昂而充满杀伐之气。
一直沉默如山的黑色铁流——魏颙统领的“武卒”,终于动了。他们踏着整齐划一、沉重无比的步伐,如同移动的钢铁堡垒,开始向前推进。重甲、长戟、强弩,这支超越时代的精锐,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径直插向楚军的心脏!
“武卒”的突击效果是显着的。他们强大的个人武艺、精良的装备和严酷训练带来的战术配合,使得他们如同一柄烧红的利刃,轻易地切开了楚军前阵的防线。弩箭精准而致命地收割着生命,长戟如林,将敢于阻挡的楚军士卒刺穿、挑飞。魏颙身先士卒,一杆长戟舞动如风,所过之处,人仰马翻。
晋军因“武卒”的强势突进而士气大振,原本岌岌可危的两翼也似乎稳住了一些。
楚军巢车上,楚庄王目光一凝。“赵朔果然沉不住气了!”他非但不惊,反而露出一丝预料之中的冷笑,“传令,按计划,中军左右两部,向中央靠拢,夹击这支晋军精锐!给寡人缠住他们,耗光他们!”
楚军的应对迅速而有效。原本严整的王卒阵型迅速变化,如同张开的口袋,试图将突入的“武卒”包裹进去。楚军士卒也知道这是决定胜负的关键,在王卒将领的督战下,悍不畏死地涌了上来,用生命拖延着“武卒”前进的脚步。
战场中心瞬间成为了最惨烈的绞肉机。“武卒”固然精锐,但楚军王卒亦是天下强兵,而且人数占据绝对优势。他们不顾伤亡,层层叠叠地涌上,用长戈勾扯“武卒”的腿脚,用剑盾勐击他们的甲胄缝隙。不断有“武卒”士卒在围攻下倒下,黑色的铁甲被鲜血染红,原本犀利的突击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魏颙浑身浴血,如同战神,但他能感觉到周围的压力越来越大,麾下儿郎的伤亡在急剧增加。
赵朔亲率中军其余精锐,紧随“武卒”之后,试图扩大战果,接应魏颙。他所在的战车成为了楚军弓箭手的重点目标,箭矢密集地钉在车壁上,亲卫举着盾牌,不断发出闷哼和倒地声。
“元帅!危险!后退些吧!”车右卫士焦急地喊道。
“前进!唯有前进!”赵朔嘶吼着,挥剑格开一支流矢,目光死死盯着不远处那面楚国王旗,“今日不胜,便死于此地!”
楚庄王看着在晋军决死突击下微微动摇的本阵,眉头微蹙。赵朔和其“武卒”的顽强超出了他的一些预估。“令旗手,发信号,让右翼再加强攻势,务必击穿晋军左翼,迂回包抄赵朔后路!”
他要在赵朔碰到他的王旗之前,先折断这支孤军的根基!
就在前方战事如火如荼之际,一股诡异的暗流开始在晋军后方,特别是非赵朔直属的部队中蔓延。
几名身份不明的士卒(事后推测极可能是郤克或其他反对派安插的细作)在人群中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国君下了密诏,斥责元帅穷兵黩武,要元帅退兵呢!”
“真的?那为何还打?”
“功高震主呗!有人不想让元帅再立大功了……”
“那我们在此拼死拼活是为了什么?打输了是死,打赢了回去可能也没好果子吃!”
“可不是嘛!说不定……哼哼……”
这些言语如同毒蛇,悄然侵蚀着一些本就对苦战和巨大伤亡心生畏惧的士卒的斗志。尤其是左翼一些非赵氏嫡系的部队,在楚军不断加强的攻势和流言的双重打击下,抵抗的意志开始出现明显的松动。部分阵列开始出现不正常的后退,军官的呵斥甚至斩杀逃兵都难以完全遏制这种趋势。
韩厥在后方面色铁青,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军心的微妙变化。“查!立刻去查流言来源!敢有妖言惑众、动摇军心者,立斩不赦!”他深知,战场上的胜负,往往就取决于这毫厘之间的士气。
日头偏西,战场上的厮杀已经持续了整整一个白天。双方士卒的体力都已接近极限,完全是在凭借意志和本能战斗。
“武卒”的突击,在距离楚国王旗仅百余步的地方被彻底阻滞。魏颙身负数创,依旧死战不退,但麾下精锐已折损近半,再也无力向前。赵朔的中军与“武卒”被楚军死死缠住,陷入苦战。
而晋军的左右两翼,在楚军持续不断的勐攻和内部流言的影响下,已然摇摇欲坠,全靠韩厥调集的最后预备队以及督战队的血腥弹压才勉强维持阵型不散。
楚军的情况同样不容乐观。为了阻挡“武卒”和赵朔的决死冲锋,楚军中军王卒也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尸横遍野。左右两军虽然占据优势,但晋军的顽强抵抗也让他们的伤亡数字不断攀升。
这变成了一场消耗战,看谁先流尽最后一滴血,看谁的意志先崩溃。
楚庄王眉头紧锁,他没想到赵朔如此难缠,晋军如此坚韧。他预备用于最后决胜的王牌——那支一直未曾动用的最核心的王族亲卫,是否该投入战场,进行最后一击?他在权衡,因为投入这支力量,也意味着巨大的风险。
而赵朔,感受着身边越来越稀疏的亲卫,看着前方无法突破的楚军壁垒,以及两翼传来的越来越危急的消息,一颗心不断下沉。他个人的勇武和“武卒”的精锐,似乎依旧无法扭转兵力、国力和内部掣肘带来的巨大劣势。
那封密诏的内容,如同梦魇般再次浮现脑海。难道真要应验于此?战死沙场,或许反而是最好的结局?一丝不甘和绝望,悄然掠过他的心头。
血色的夕阳映照着这片修罗场,胜负的天平在血腥的僵持中微微颤抖,却仍未彻底倾斜。然而,无论是晋营还是楚营,所有人都知道,这场战役,已经接近了最终的临界点。下一个黎明到来时,站在这里的,会是谁的旗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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