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战场,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僵持。楚军因王旗坠落而产生的混乱,在楚庄王迅速现身安抚以及各级将领的强力弹压下,并未演变成全线溃败,但那股一往无前的气势确实被打断了。晋军则趁着这难得的喘息之机,在韩厥的指挥下,勉强重新组织起一道摇摇欲坠的防线,所有人都清楚,这不过是延缓了最终审判的到来。
赵朔回到中军临时竖起的简易大纛下,几乎是从马背上滚落,被亲兵搀扶住。他剧烈地喘息着,甲胄内的衣衫早已被冷汗和血水浸透。范鞅紧随其后,身上也添了几道新伤。
“清点伤亡……快!”赵朔的声音虚弱却不容置疑。
初步统计的结果令人心寒。中军精锐,尤其是魏颙的“武卒”,战损超过六成,魏颙本人重伤昏迷,被亲兵拼死抢回。左右两翼的伤亡同样惨重,许多建制已被打散,军官伤亡殆尽。整个晋军,还能勉强站立作战的,已不足四成,且人人带伤,箭尽粮绝。
“元帅,”韩厥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我军……已无力再组织大规模反击。楚军虽暂退,但其主力未受根本性重创,一旦天明……”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所有人都明白。天色将明,当楚军看清晋军的虚弱,发动最后一击时,就是这支晋国主力彻底覆灭之时。
赵朔望着东方天际那抹微弱的鱼肚白,感觉那仿佛是催命的符咒。他摸了摸怀中那封已被汗水浸得字迹模湖的密诏,嘴角泛起一丝苦涩。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或许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是最好的归宿,至少可以保全名节,不至于回去面对新绛那无尽的猜忌和构陷。
然而,看着周围那些虽然疲惫不堪、却依旧用信任和期待目光望着他的将士,他无法轻易说出“死战到底”这四个字。这些是大晋的根基,若尽数葬送于此,即便他赵朔身死,又有何面目去见地下的先祖?晋国的霸业,又将如何维系?
与此同时,楚军大营内的气氛同样凝重。王旗被毁的影响是深远的,不仅仅是士气受挫,更是一种心理上的不祥之兆。楚庄王熊侣面色阴沉地坐在帐中,听着将领们的汇报。
“大王,我军伤亡亦十分惨重,尤其是王卒和‘荆尸’,损失不小。”令尹子重语气沉重,“晋军虽疲,然赵朔断旗之举,显是抱定死志。困兽犹斗,若逼之太甚,我军即便获胜,亦恐是惨胜。”
大司马子反补充道:“斥候来报,晋军后方虽无援军迹象,但其营垒尚存,韩厥调度有方,若其据营死守,我军强攻,代价巨大。且……秦人虽与我结盟,然其心难测,齐人亦在观望。若我军在此与晋军两败俱伤,恐为他人所乘。”
楚庄王沉默着。他雄心勃勃,欲图中原,但更是一代理智的雄主。眼前的局面很清楚:全歼赵朔这支晋军主力,代价将是掏空楚国的精锐,而且未必能百分百成功(赵朔很可能焚毁粮草辎重,据营死守)。届时,楚国将元气大伤,不仅北上争霸成为泡影,甚至可能引来周边国家的觊觎。
是拼着国力大损,换取一个惨胜,还是……见好就收?
他回想起赵朔那决死冲锋和断旗一击的悍勇,心中也不禁生出几分凛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这样的对手,与其将他逼到绝路同归于尽,不如……
“传令下去,”楚庄王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天明之后,各部整军列阵,保持压迫态势。但……暂不发动总攻。”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派出使者,持寡人节杖,前往晋营。告诉赵朔,寡人怜惜两国士卒性命,不忍再见更多死伤。若他肯承认此战楚胜,并承诺三年之内,晋军不得南渡黄河,与我争郑……寡人,可放他一条生路,让其率残部北归。”
这是一个极其高明的外交策略。不要求割地,不要求称臣,只要求一个名义上的胜利和一个暂时的战略承诺。这既保全了楚国的面子,实现了“败晋”的战略目标,又给了赵朔和晋军一个体面撤退的台阶,避免了最坏的结果。更重要的是,此举可以向天下昭示楚国的“仁义”和强大,离间晋国国内本就存在的矛盾——赵朔是签了这个“城下之盟”才得以生还的!
天色渐明,楚军使者高举节杖,在无数双复杂目光的注视下,缓缓走向残破的晋军营垒。
消息传到赵朔耳中,他愣住了。不仅是他,韩厥、刚刚苏醒过来的魏颙,以及所有听到这个消息的晋军将领,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求生,是本能。尤其是对于这些刚从鬼门关爬回来、身心俱疲的将士而言,楚王提出的条件,几乎是绝境中唯一的光。
但,“承认战败”、“三年不南渡争郑”……这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赵朔和所有晋国军人的心上。晋国百年霸业,何曾受过如此“城下之盟”?即便当年邲之战惨败,也未曾签订过如此明确的屈辱条款。一旦签下,他赵朔就是晋国的罪人!那些新绛的政敌,会如何利用这一点攻击他?国君又会如何看他?
“元帅!不可!”一名激进的年轻将领梗着脖子喊道,“大晋只有战死的英魂,没有屈膝的懦夫!末将愿率敢死之士,与楚蛮决一死战!”
“战?拿什么战?”另一名浑身是伤的老将惨然道,“儿郎们连举起兵器的力气都快没了!难道真要让我大晋数万精锐,尽数葬送于此,让国内空虚,任由戎狄秦人窥伺吗?”
帐内争论不休。韩朔看向韩厥,韩厥眉头紧锁,缓缓道:“楚王此议,看似宽仁,实为毒计。签了,元帅声名尽毁,国内必起波澜;不签,我军覆灭,晋国霸业崩塌,后果更不堪设想……”
魏颙挣扎着,声音微弱却清晰:“元帅……活着……才能……报仇……”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集中到了赵朔身上。这个决定,太重,重到足以压垮任何人的嵴梁。
赵朔缓缓站起身,走到帐外。晨曦的光芒照在他染满血污和疲惫的脸上。他看着营中那些相互搀扶着、眼巴巴望着他的士卒,看着远处楚军严整的阵列和那面已经重新立起、但似乎矮了一截的王旗。
他想起出征前的雄心壮志,想起鄢陵的辉煌,想起那封冰冷的密诏,想起断旗时的决绝……最终,所有的思绪,都化为了对现实冷酷的认知和对肩上责任的无尽沉重。
个人的荣辱,与数万将士的性命,与晋国国运的延续,哪个更重要?
答案,残酷而清晰。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弥漫着血腥和绝望的空气都吸入肺中,化作支撑自己走下去的力量。
“请楚使过来。”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有任何波澜,“告诉楚王……他的条件,我……赵朔,代表晋国,应下了。”
简单的盟誓仪式在两军阵前举行。没有高台,没有牲血,只有双方主帅隔着一段距离,遥遥相对。赵朔面无表情,在楚方拟定的简牍上,用颤抖却坚定的手,刻下了自己的名字和晋国的印记。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也被刻上了一道永不磨灭的耻辱烙印。
楚庄王远远看着,脸上没有任何得意的表情,只有一种深沉的平静。他知道,这场胜利,并非全胜,但却是当前形势下最符合楚国利益的选择。他得到了想要的战略喘息和声望,而将一颗充满了怨恨、猜忌和内部裂痕的毒刺,埋进了晋国的核心。
协议达成,楚军开始有条不紊地后撤,让开通往北方的道路。
晋军的撤退,更像是一场溃逃。士气彻底瓦解,伤员哀鸿遍野,建制完全混乱,丢弃的兵甲辎重随处可见。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更刻着无法洗刷的屈辱。
赵朔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没有回头。他的背影在晨曦中显得异常萧索和孤寂。韩厥默默跟在他身后,知道此刻任何安慰都是苍白的。
“韩大夫,”赵朔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回去之后,无论发生什么,保住‘武卒’的火种,保住……我赵氏一门。”
韩厥心中一凛,郑重应道:“厥,必竭尽全力!”
残阳如血,再次映照在这片饱饮鲜血的土地上。一场决定天下格局的大战,以这样一种双方都未曾预料的方式,戛然而止。晋国的霸权遭受重创,楚国的兵威震慑中原。但真正的风暴,此刻才刚刚在新绛的宫墙之内,开始酝酿。
赵朔带着无尽的屈辱和疲惫,踏上了北归之路。他知道,等待他的,绝不会是凯旋的欢呼,而是一场比鄢陵战场更加凶险、更加残酷的政治风暴。而他,已经做好了迎接一切的准备。
喜欢烽火诸侯:春秋与战国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烽火诸侯:春秋与战国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