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郡,塞外孤城。
相较于长安的繁华,这里的一切都带着边塞特有的粗粝和苍茫。城墙高大厚重,饱经风沙侵蚀,垛口处刀劈箭凿的痕迹清晰可见。城内军营连绵,旌旗招展,却并非全是玄黑的北秦军旗,其间混杂着一些绘有狼、鹰、鹿等图腾的异族旗帜,平添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气氛。
城中最大的校场,今日被布置成了会盟的场所。没有奢华的装饰,只在中央搭建了一座高大的土台,台上设了主位和两侧的客席。台下,精锐的北府军士披甲持戟,肃然林立,军容鼎盛,无声地彰显着新朝的武威。
校场外围,则聚集着许多装束各异、相貌与中原人迥异的部落民。他们穿着皮袍,戴着毡帽,好奇而又略带警惕地打量着这一切,低声用胡语交谈着。他们是应召而来的敕勒、高车等较小部落的首领和其随从。这些部落世代游牧于阴山南北,夹在强大的柔然与新兴的北秦之间,生存艰难,时常成为双方冲突的牺牲品或被迫依附的棋子。
北秦的使者,兵部侍郎裴世清,正站在土台上,用沉稳而清晰的声音,通过通译,向台下诸位部落首领宣讲着朝廷的恩典与政策。
“……陛下怀柔远人,体恤尔等生于边塞之苦。柔然暴虐,时常劫掠尔等人口牲畜,视尔等为奴仆。今我大秦,愿与诸部结盟,共保边塞安宁!”
他的话语被通译大声翻译成胡语,引起台下阵阵骚动。首领们交头接耳,眼神复杂。
“凡愿归附我大秦,遵我号令者,”裴世清继续道,“陛下将赐予尔等首领官爵!封都督、刺史之衔,颁印信袍服,承认尔等对部族的治权!”
此言一出,不少首领的眼睛亮了起来。中原王朝的官爵,对于他们来说,不仅是荣耀,更是一种认可,能极大地增强他们在本部落乃至周边部落中的权威。
“将在云中、五原等地,设立专属互市!尔等可用牛羊、马匹、皮毛,换取中原的粮食、盐铁、布帛、茶叶!价格公允,受我军保护,绝无欺压!”
互市的诱惑是巨大的。草原缺粮缺铁,尤其是过冬的粮食和打造武器的铁器,一直是他们的命门。若能有一个稳定、安全的渠道获取,部落的生存将得到极大保障。
“然!”裴世清话锋一转,声音陡然严厉,“既受大秦恩赏,便需尽忠职守!各部落需约定草场,不得擅自南下侵扰我边民!需派出精骑,组成‘义从骑’,听候调遣,协助官军巡边,或征讨不臣!更需担当耳目,若发现柔然大股人马动向,需即刻飞马报于烽燧守军!”
条件很清楚:称臣纳贡、提供军事辅助和情报,以换取政治承认、贸易特权和安全保护。
台下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首领们都在权衡利弊。归附强大的北秦,无疑能获得现实的好处,摆脱柔然的盘剥,但也意味着要受到约束,甚至可能要与其他草原部落为敌。
就在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说的是略带口音但流利的汉语:“裴侍郎!各位首领!请听我其格一言!”
众人望去,只见一个身材高大、面容深刻、穿着北秦军中将官服饰,却明显带有胡人特征的汉子站了起来。正是早已归顺陈衍、并在多次战事中立下功勋的原柔然将领其格。他被特意派来,正是因为他的出身能更好地与这些部落沟通。
其格走到台前,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草原面孔,用胡语大声道:“兄弟们!看看我!我其格,过去和你们一样,在柔然佗钵可汗的鞭子下过日子!他抢我们的女人和牛羊,逼我们的儿子去为他送死,何曾把我们当人看?”
他指着自己身上的秦军服饰:“再看看现在!我跟随陛下,凭战功获得尊重,有官爵,有俸禄!我的部落不再挨饿受冻!陛下是天可汗,言出必践!他说保护我们,长城就在那里重新立起来了!他说给互市,粮食和盐铁就真的运来了!”
他又指向台下肃立的北秦军队:“再看看这些勇士!他们刚刚打败了不可一世的北魏,你们觉得,佗钵可汗的铁骑,比北魏的铁甲军更厉害吗?与天可汗为友,有肉吃,有衣穿;与天可汗为敌……”
其格没有说下去,只是意味深长地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那未尽的威胁,比直接说出来更令人心悸。
他这番话,情理交融,既有同为胡人的共鸣,又有现实的威慑,极大地动摇了首领们的顾虑。
一位年长的敕勒部落首领,秃发贺,颤巍巍地站起来,抚胸躬身,用生硬的汉语说道:“尊贵的侍郎大人!我秃发部,愿率部归附大秦皇帝陛下!永为藩篱,绝不背叛!”
有人带头,其他本就意动的首领纷纷附和:
“我斛律部愿归附!”
“我叱列部愿听从天可汗号令!”
很快,大部分部落首领都表示了臣服之意。裴世清脸上露出笑容,令属官捧上早已准备好的官服、印信和赏赐的锦缎、茶叶,当场颁授给各位首领。首领们接过这些象征着身份和实惠的礼物,脸上终于露出了真诚的笑容。
接下来便是具体的盟约细节商讨:各部落出兵“义从”的数量、互市的具体地点和时间、情报传递的方式等等。气氛虽然不再像最初那般紧张,但博弈依旧存在。裴世清经验老到,其格从中斡旋,既坚持原则,又适当让步,最终达成了一系列协议。
仪式最后,杀白马青牛,歃血为盟。裴世清代表皇帝,与各位首领共饮血酒,对天盟誓,永不相负。
校场上摆开了宴席,烤全羊的香气弥漫开来,马奶酒和中原的美酒一同斟满。胡笳与汉笛的声音奇异地交融在一起,胡旋女与汉人官将同席而坐,虽然语言不通,但笑容和酒浆成为了共同的语言。
李渊站在不远处的一座望楼上,俯瞰着这场喧闹的盟会。其格走了过来,身上带着酒气,脸上却毫无醉意。
“将军,都办妥了。大部分部落是真心归附,至少眼下是。有了他们,北边三百里,多了无数双眼睛和耳朵。柔然再想悄无声息地南下,难了。”
李渊点头:“辛苦你了。其格,你说‘大部分’,意思是还有……”
其格压低声音:“有几个部落,如阿史德部,态度暧昧,拿了好处,誓言却发得勉强。他们与柔然王庭姻亲关系复杂,恐有反复。”
“无妨。”李渊目光深邃,“恩威并施,本就不是一蹴而就。真心归附者,我们厚待之;首鼠两端者,我们利用之;胆敢反复者……”
他没有说下去,但其格已然明白,那目光比塞外的寒风更冷。
“盯着他们。”李渊吩咐道,“另外,从‘义从骑’中挑选最勇悍忠诚者,组成一支单独的斥候队,由你直接统领,给予双倍赏赐。我要他们成为插在柔然心脏里的眼睛和刀子。”
“明白!”其格眼中闪过狼一般的锐光,抚胸领命。
夜幕降临,云中城内灯火通明,盟会的喧嚣持续了很久。城外,新修复的长城烽燧上,火把熊熊,哨兵警惕地注视着北方漆黑的草原。
这道由砖石、刀兵、盟约和利益共同构筑的防线,正在悄然成型。它或许无法完全消除边患,却无疑为新生的北秦王朝,赢得了宝贵的喘息和发展时间,并将漠南草原的水,搅得更浑。以夷制夷的古老策略,在这片土地上,再次焕发出新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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