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殿的白玉阶泛着冷光,殿外的仙雾漫进半扇窗,却暖不透殿内凝滞的空气。
顾君笙跪在最下一级台阶上,金色衣摆垂落在地,指尖无意识地攥着衣料,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他面上瞧着异常冷静,唯有垂在身侧的手,还泄着一丝藏不住的颤抖。
“求陛下成全。”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撞在殿内的梁柱上,落下细碎的回响。
帝渊猛地拍向案几,白玉色桌案震得案上玉盏“哐当”晃了晃,浅青色的茶水泼出少许,顺着桌沿滴落在明黄色的龙纹地毯上。
“不行!”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眉峰拧成一道深结,“你好不容易飞升归来,如今又要弃了神位、散了修为。
你可知晓,不管是顾陌尘还是公仪尘都被月尘用狐族秘术杀了。”
“不可能。”君笙猛地抬头,原本冷静的神色瞬间崩裂,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砸在冰凉的白玉阶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师尊没了,顾陌尘也死了,怎么会……哥,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他的声音抖得像被风吹散的线,眼底满是不愿相信的执拗,连带着肩膀都微微晃了起来。
帝渊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底的怒火渐渐压了下去,只剩下无奈的痛惜。
他放缓了语气,又问道:“这世间已没有值得你怀念的人与物,况且天谴之下,无生灵能轮回转世。公仪尘的心愿就是将你送回天庭,你不能忘了你的身份。
他若还在,也希望你留在仙界,好好护佑众生。”
君笙没有发话,只是重新低下头,额头狠狠磕在阶面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额角很快泛起一片红痕,他却像感觉不到疼,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求陛下成全。
我不在他身边,他该多伤心……他从小就怕黑,怕疼,现在一个人,肯定会害怕的,我要陪着他。”
帝渊站起身,天帝的龙袍扫过桌案,他一步步走下台阶,停在君笙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确定不后悔?回了人界,便再也回不来了。”
君笙跪着往前挪了两步,指尖轻轻攥住帝渊月白锦袍的袖口,指节因为用力而泛青。
他抬头时,眼底还挂着未干的泪,却亮得惊人,那里面没有丝毫对仙界的留恋,只剩一片执着:“不后悔,从今往后,再也不会回仙界。”
帝渊的指尖颤了颤,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下界可以,但三大神器不能带下去。”
君笙闻言,缓缓松开攥着帝渊袖口的手,掌心向上一抬,三道光芒骤然从他识海处飘出。
浮尘珠泛着暖白的光,避尘珠凝着淡蓝的雾,空间戒则缀着细碎的星光,正是仙界维护平衡的三大神器。
他指尖凝着微弱的法力,先探向浮尘珠,珠内封存的记忆如流光般涌出来,尽数被他封进自己的识海,眉心处微微蹙起,像是在承受记忆翻涌的痛感。
而后,他拿起空间戒,指尖轻轻摩挲着戒面,缓缓取出里面的东西。
两本泛黄的画册,封面上还留着从前他缠着陌尘画仙山画肖像时留下的折痕。
几尊小小的木雕,是陌尘曾为他雕的小动物和人物,耳朵处还缺了一小块;还有一支木质的月牙簪,簪头刻着细碎的纹路,那是第一次赠他的物件。
还有一些神土和神石,上面刻了阵法,隐藏了用途,想必这是师尊的东西。
他将这些东西小心翼翼地收进衣袖,再双手捧着三大神器,递向帝渊,手臂微微发颤,却依旧稳着姿态:“只有这些东西,我要带走。其余的,陛下收回去便好。”
他顿了顿,眼底泛起一丝期许,“希望陛下能用这三大神器好好管理仙界,造福万物众生。”
帝渊看着他怀里那几样不起眼的物件,又看了看他递来的三大神器,终是伸手接了过来。
指尖触到神器的瞬间,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君笙留在上面的、属于陌尘的气息。
原来这数千年来,公仪尘守着的神器里,从来都不是仙界的神位,只是这几样带着那人温度的东西。
殿外的仙雾又浓了些,漫过了两人的小腿处,将他们玄色的衣摆都遮挡住了。
他看着手中的画册与木雕,缓缓站起身,膝盖因为跪得太久而发僵,却依旧挺直了脊背,朝着殿外走去。
那背影决绝,没有一丝回头的打算,仿佛身后充满回忆的朝阳殿,从来都不是他的归宿。
帝渊指尖凝着仙力,触上君笙递来的空间戒时,那枚原本嵌着细碎星光的戒指突然震颤起来。
戒身的银纹如活物般游走,褪去了先前被君笙法力滋养出的暖光,变回了最初的玄黑模样,戒面平整如镜,刻着交错的时空纹路,纹路深处隐有流光转动,像被封印的星河。
待仙力彻底注入,戒指骤然脱离帝渊掌心,化作一道百丈高的玄光门悬在仙界天幕前。
门扉上的纹路亮起,却不是先前连通各界的通透,反而凝着一层淡灰色的雾,雾中隐约能看见人界的山川轮廓,却再也寻不到半分通往仙界的灵气通道。
此后登天门的仙路,便如隔了万重时空,即便是天赋异禀的修士,也再难触碰到玄光天门的边缘。
也再难有天劫神雷降下,想着修炼成仙的那些修士们更是修炼艰难。
君笙望着那道悬在天边的光门,眼底最后一点对仙界的眷恋也散了。
帝渊的仙力落在他灵台时,他只觉浑身法力如潮水般退去,修为散尽,经脉传来细碎的痛感,却不及心口疼痛的万分之一。
下一瞬,失重感袭来,他像片落叶般坠向人界,最后看见的,是帝渊转身时,袖摆扫过浮尘珠沉入地底的微光。
避尘珠在归墟和仙界隔开一层屏障。
浮尘珠沉入了地底平衡三界地脉灵气。
他徘徊在月影宗山门口,里面空无一人,师尊说的传承,恐怕是传承不了,但他不想让师尊失望。
于是将师尊教给他的所有术法神通,阵法刻画,丹药之道通通编辑成书籍,存放在月影宗的藏书阁中,留下一句有缘人皆可修习,月影宗本就有师尊设下的月影结界。
东荒神木宫的山谷里,竹屋的门是新修的,门板上还留着淡淡的木痕。
墨池雨扶着君笙站在门外时,指节泛白他另一只手藏在袖中,指尖还沾着未散尽的神力余烬,那是他耗了半生修为,才将这片被天谴烧得焦黑的土地,勉强覆上一层新绿:“进去吧,”他声音发哑,将红玉月牙发簪塞到君笙手里,“这发簪真不错,保住了他的三魂七魄不散。
我给你一点神力,你自己施展簪子里的神力,将三魂七魄凝起来,他……还能撑片刻,我用哥哥给的所有修为努力保他肉身三年不消散,勉强让他的魂魄恢复了一丝生机,所以……
有什么话就直说,哪怕他听不见了。”
君笙没什么表情:“嗯。”
君笙推开门时,风裹着竹香涌进来,落在榻上人的脸颊。
墨池雨关上门走了出去。
他快步走过去,膝盖跪在榻边的软垫上,手刚碰到陌尘的肩,就忍不住发颤。
指尖先触到的是陌尘微凉的耳垂,再往下,是锁骨处微弱的起伏,那是陌尘仅剩的气息。
他小心翼翼地将人搂进怀里,手臂圈着陌尘的腰,不敢太用力,怕碰碎了这具随时会消散的身体。
“我该叫你师尊还是小尘儿?”君笙的唇贴在陌尘的发顶,声音里掺着哭腔,“醒醒,阿笙来看你了。”
怀里的人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
那双眼原本总是含着笑意,此刻却蒙着一层雾,连聚焦都有些费力,“阿笙,你搂的太紧了……”陌尘的声音轻得像风,气音落在君笙的颈间,“松开点。”
君笙连忙松了松手臂,却还是不敢放太开,指尖轻轻蹭过陌尘苍白的脸颊:“你是师尊,还是小尘儿?”
陌尘笑了笑,唇角勾起的弧度很轻,却让君笙红了眼:“你猜猜看。”
“阿笙现在就是个凡人,这不是为难我吗?”君笙吸了吸鼻子,指尖碰了碰陌尘的指尖,“不过,我猜你是师尊。”
陌尘抬手,掌心覆在君笙的脸颊上,掌心的温度很凉,却带着熟悉的暖意,“小阿笙真棒。
但是你又成了凡人,为师很失望。”
君笙的眼泪突然就落了下来,砸在陌尘的手背上,“师尊又在开玩笑。”
陌尘的手被他握的很紧:“阿笙,为师这次真的要走了,我教你的那些不要忘记,我们之间的回忆太多,你也要记住。”
君笙哭笑着:“不会忘的,当年在梦里,你教我画符,我总把朱砂弄洒,你还笑着替我收拾,这些你还记得吗?
还有一次我偷偷溜去人界玩,被你抓回来罚抄心法,你却在我抄完后,偷偷塞了颗糖给我……”他哽咽着,“这些,我都没忘。”
陌尘的眼神柔了柔,轻轻点头:“潭溪村并不是第一次入梦教你。”
君笙:“什么?我们是不是好早之前就认识了。”
可下一秒,他突然咳了起来,手捂在唇边,指缝间渗出的血珠落在君笙的衣襟上,像一朵绽开的红梅,“阿笙真傻……好不容易回去了,为了一个不值得爱的人,又来到人界,甘心做个凡人。”
君笙将他搂得更紧些,让他靠在自己肩上,下巴抵着他的发顶:“师尊,你是世间最好的师尊,你值得我为你付出一切。”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避尘珠世界我将你眼睛弄瞎,卖给魔界城主,又在魔界囚禁你百年,你恨我怪我吗?”
他思考良久,觉得说不恨,他也相信,于是很坚定的回复着:
“当然是恨你的,也忘不了你。
小阿笙不过是用了最笨的办法来保护我而已,”陌尘的气息更弱了,“况且我也过的挺开心的,就是有点累,还把名声搞的很差,这是唯一愧疚的事情,不知道这些事传到师尊那里,她会怎样想我。”
“过的开心还流眼泪?”君笙用指腹擦去陌尘眼角的湿意,那点湿意却越擦越多,“师尊你又骗我。”
陌尘没再反驳,只是靠在君笙肩上,呼吸渐渐轻了,“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君笙沉默了片刻,声音里带着不确定的颤音:“我把师尊囚禁在朝阳殿,又用结界困你在月云星上,骗你与我成婚,骗你给我孕育子嗣,你恨我吗?”
陌尘的喉结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最终还是说道:“恨,但是我们有缘分,注定要纠缠在一起,分不开忘不掉。”
君笙笑着哽咽道:“师尊,你真好。”
公仪尘微笑:“我不好,我的性格寡淡凉薄,存于世间几万年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对人对事对物都一样。
只不过清心寡欲无欲无求了几千年,到头来却发现你懂我,一不小心就让你走进了我的心。”
君笙哽咽着:“师尊,我爱你,我无时无刻都在想你。”
陌尘擦去他眼角的泪说道:“你还是喊小尘儿吧,那个称呼以后还是不要喊。”
君笙点着头,莞尔一笑道:“嗯,都听小尘儿的,小尘儿我爱你,我想让你变成一个完整的人,所以我……”
陌尘虚弱的很,连抬手的力气都没,只是从嘴里艰难蹦出一句话:“阿笙别说,小尘儿也爱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看着陌尘的眼睛慢慢阖上,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突然俯身,吻上了陌尘的唇。
他的唇很抖,吻得很轻,像怕碰碎易碎的琉璃。他等了几千年,小尘儿终于愿意说这三个字,终于接受自己的心意。
君笙将他靠在自己的怀里:“师尊还介意我是您师妹的孩子吗?”
陌尘的身体先是微僵,随即软了下去,君笙能感觉到怀里人的气息一点点消失,唇上的温度也渐渐凉了。
识海里,树灵彻底碎裂,公仪尘留在树灵里的最后一点光亮也灭了,那些慵懒的、嘲讽的念头尽数散去,只剩一片空茫,随陌尘的元神一起,化作细碎的光点,从君笙的指缝间飘走。
小尘儿竟然修出了两具元神。
女娲娘娘给的红线,突然从陌尘指尖飞出,裹住了他的三魂七魄。
白玉月牙发簪发动空间神力,将红绣球红线裹住的魂魄收了进去。
发簪内,公仪尘用三魂七魄凝成的分身纷纷化作光团,与公仪尘主魂融合在一起。
他以为师尊会再次复活,可是等了好久好久,陌尘的睫毛彻底垂落,再也没动过。
他死了,没法回答他的问题。
君笙的吻还停在他唇上,眼泪落在陌尘的脸颊上,顺着下颌线滑进衣领。
他抬手,抚上陌尘心口的位置,那里的空间神印突然泛出微光。
随着他的指尖划过,一道旋涡状的时空通道在榻前展开,通道里漆黑一片,只有零星的光点在深处闪烁,像遥远的星辰。
“师尊,等我去找你。”君笙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这个空间神印一定会让我们再次相遇。”
他看着陌尘的身体化作光点,池雨借给他的神力消耗殆尽,红玉发簪被顾君笙握在手里,但是本该在陌尘发间的白玉发簪却被旋涡吸了进去。
他伸手拿起榻边的幻月剑。
剑刃泛着冷光,他握剑的手很稳,指节却因用力而发白,“师尊,此间天地,我们不能在一起,但是阿笙会永远追着你的脚步,直到相遇。”
他顿了顿,剑刃贴上颈间的皮肤,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颤,却笑了起来:“我还有句话没问你,如果有下辈子,你想做师尊,还是做只跟着我的小尘儿?
不管你选什么,我都等你。
我的小尘儿,我的师尊,等我。
虽不与你同生,但我愿与你同死。”
他的幻月剑架在脖子上,他不怕死,怕的是没有他的每一个夜晚。
剑刃划破皮肤的瞬间,血珠滴落在地,溅起细小的尘埃。
君笙的身体晃了晃,望着空无一人的榻上微笑着倒在榻边,他的魂魄被红玉月牙发簪收了进去,追随着白玉月牙发簪一起进了漩涡深处。
池雨的视线最后落在那道渐渐闭合的旋涡上,嘴角还带着微笑。
竹屋外的风卷着落叶进来,盖住了两具逐渐冰冷的尸体。
无人知晓,君笙的魂魄和公仪尘的魂魄究竟去了哪里,最终他们化作一道淡淡的魂丝,朝着旋涡深处飞去最终消失。
公仪尘的一魂一魄与君笙之间有着深深的束缚,他替君笙压制了几千年的恶念意识,也终于将他引向正途。
引导他向善本身是件很容易的事,错就错在他不该对君笙也动心了,果然无情道修到一半再修其他道还是很容易犯错。
那些原本消散的、微弱的光点,突然在半空中停下,朝着魂丝的方向汇聚。
魂丝与光点缠绕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是谁。
这天地容不下他们同生,却让他们的魂魄在归处相守。
没有仙界的神位,他们的魂魄也愿意永远追着彼此的脚步,再也不会分开。
只是这份相守,来得太苦,太痛,苦到连风都替他们呜咽了许久。
师尊,你曾说过要教我酿仙酒,酿蜜露果酒,可是你有花粉症,如今你不在了,也骗了我。
这仙途我不闯了,这大道我也不要了,这神位不在乎,今日我碎了这仙骨,散了修为,就追随你的魂魄而去。
你别走远,阿笙怕找不到你。
他们说天谴断轮回,说你我再无相见日,可我偏不信。
我把自己困在这一方之地,把你教的清心诀忘了个干净,现在就散了这修为、断了这神脉,扬了这神血。
师尊,我是只属于你顾君笙。
你总说我是疯子,月云星你怀了我的孩子,第一次骂我,我却听的开心,可能那时我真的不懂你的心碎,不懂你身体即将破碎的痛苦。
可如今你不在了,这三界的光都暗了。
我把你雕的小兔子木雕抱在怀里,把幻月剑架在颈间。
师尊,这“惜命”二字,从来都只跟你有关,你走了,我惜命给谁看?
师尊,当年你罚我抄一百遍《仙规》,说要我懂“克制”,可我现在克制不住了。
我不想当什么仙界神君,不想守什么朝阳殿,连你都护不住,更护不住万物众生,我只想跟你走。
这仙元我散了,这躯壳我弃了,你在前面等我。
你说过“万物有灵,皆要惜生”,可我这一生的“生”,都是你给的。
现在你走了,我的“生”也空了。
我把画你的画册藏了起来,我想告诉你,师尊,弟子不修仙来陪你了。
这样你就不会孤单。
大结局(终)
我是顾君笙,我的师尊公仪尘是九重天阙垂落的霜魄月,我的小尘儿更是星空中独一无二的月亮让我溺于其中,清寂却滚烫。
我的小尘儿是世间最心软善良的月神。
可是天道容不得这月,他们举着噬魂灯、燃着魔焰,企图将那覆满云絮的仙穹烧穿,将他高高举起又重重扔掉。
师尊宁愿碎了十万年仙骨,逆着这灼世之火,从高高在上的仙界纵身跃下红尘,只为引我向善,带我逃离苦海,宁愿跌进被我用魔气啃噬的囚笼里。
可能也会因为那魔焰灼剩的一缕残魂凝了霜,师尊为了我甘愿永困于无间寒渊。
他逆着光走来,告诉我这世间最可怕的劫数,从来都不是神魂俱灭,而是……
一个叫做君笙的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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