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冥河流域，仿佛连光阴都被那粘稠的黑色河水拖慢了脚步。天空是永恒不变的灰霾，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浓郁的冥煞之气化作肉眼可见的淡灰色薄雾，在林间、在水面缭绕不散，不仅侵蚀灵力，更试图钻入骨髓，冻结生机。脚下的大地彻底被纵横交错的河网与沼泽取代，冥河主脉如同一条沉睡的黑色巨蟒，无声流淌，其支流则像无数扭曲的触手，蔓延至视野尽头。河水沉寂得可怕，偶尔有巨大而模糊的阴影在水下掠过，带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随即复归死寂。
林见素将【太初冰寂法域】维持在周身五丈，灰蓝色的微光领域如同一个移动的绝对禁区。领域内，温度骤降，万物趋于寂灭。那些试图靠近的毒瘴、隐在雾气中窥视的怨灵、乃至水中悄无声息袭来的吸血怪虫，在触及法域边缘的刹那，便被那股源自宇宙终末的冰寒与死意冻结、崩解，化为最原始的粒子消散。苏挽月行走在他身侧，冰肌玉骨，清冷依旧，周身自然流转的极寒剑意与林见素的法域相辅相成，将一切阴邪隔绝在外。
“这冥煞之气，对寻常修士是剧毒，但于我的‘无垢死冥体’而言，反倒有几分滋养之效。”林见素感受着体内太初冰寂煞元在环境中隐隐的雀跃，心中明悟。这具因绝望而生的躯体，与这片死亡之地，竟有着某种诡异的契合。
根据从那废弃据点得到的残破玉简地图，两人在复杂的水网中谨慎穿行。数日下来，除了应对愈发频繁出现的凶物（如能喷吐腐蚀黑水的“冥水蟾”，以及成群结队、魂体免疫部分物理攻击的“厉魄幽魂”），他们也远远避开了几处有明显势力标记的区域——插着玄蛇旗帜的水寨、飘荡着阴魂幡的骨舟。
这一日，前方灰雾深处，隐约传来了喧嚣之声。靠近之后，一片匪夷所思的景象呈现在二人眼前。
那是由数十艘巨大船舶连接而成的庞大水上聚落，静静地停泊在一条相对宽阔的冥河河道上。这些船只本身就是一幅光怪陆离的画卷：有龙骨裸露、帆布破败的千年古舰；有以不知名巨型妖兽完整骨架搭建而成的狰狞骨舟；有雕刻着诡异符文的阴沉木楼船；甚至还有半截沉入水中、锈迹斑斑的铁甲舰残骸。它们被儿臂粗细的黑色锁链粗暴地捆绑、连接在一起，形成了这片漂浮于冥河之上的“陆地”。
船体之上，灯火通明，却并非暖意。幽绿色的鬼火灯笼、惨白色的骨磷灯、摇曳着猩红光芒的符箓灯……各种光怪陆离的光源将这片水域映照得如同森罗鬼域。人影幢幢，喧嚣鼎沸，却更添几分阴森。这里，便是冥河流域最大的情报与物资集散地，由最神秘势力“冥河渡”掌控的——往生栈。
一股混杂着血腥、腐臭、劣质药草、檀香以及浓郁阴煞之气的怪风迎面扑来，令人作呕。往来修士的形貌更是千奇百怪：有全身笼罩在宽大黑袍中、只露出一双幽幽魂火的鬼修；有皮肤惨白、嘴唇乌黑，显然常年与尸毒为伴的炼尸门徒；有身披五彩毒虫编织而成的斗篷的南疆蛊师；也有衣着暴露、眼波流转间自带魅惑，却暗藏杀机的合欢宗妖女……三教九流，正邪混杂，皆在此地短暂栖息，遵循着往生栈独有的、赤裸而残酷的丛林法则。
林见素与苏挽月对视一眼，默契地将自身修为压制在筑基后期，这种境界在往生栈中不算起眼，既能避免被当做肥羊，也不至于让人随意拿捏。他们混入一群刚从骨舟上下来的修士中，登上了这片水上鬼市。
脚下是潮湿滑腻的甲板，耳边充斥着各种叫卖与争吵。
“刚剥下的‘水鬼’皮，炼制隐匿法袍的上佳材料，只要三百下品灵石！”
“冥河深处打捞的‘怨念结晶’，滋养魂道法器，效果卓着，走过路过莫错过！”
“招人手！探索‘沉棺湾’，需精通水系法术的道友，所得按出力分配，有金丹前辈带队！”
“出售‘还魂草’，真假自辨，概不负责！”
每一笔交易都透着谨慎与猜忌，每一个眼神都隐藏着算计与贪婪。
两人没有在底层混乱的摊位上浪费太多时间，他们的目标明确——获取关于尸鬼峡更精确的情报。根据玉简中零星提及和修真界的常识，这种鱼龙混杂之地，必然存在专门贩卖消息的组织。他们穿梭在由船舱和篷布隔出的狭窄巷道里，最终在一艘最为庞大、通体由黑铁木打造的楼船二层，找到了一块不起眼的匾额——“听雨阁”。
这正是听雨楼设在此地的暗桩。阁内光线昏暗，只有一张长桌，后面坐着一位面容枯槁、仿佛随时会咽气的老者，他正就着一盏油灯，慢悠悠地擦拭着一枚古铜钱。
“客官，问消息，还是卖消息？”老者头也不抬，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林见素屈指一弹，一枚晶莹剔透的中品灵石落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买消息。关于尸鬼峡，越详细越好，特别是‘蚀魂冥瘴’的近况，以及峡内可能存在的守护妖物。”
老者浑浊的眼珠瞥了一眼灵石，慢吞吞地收起，这才抬起眼皮，打量了林见素和苏挽月一番，尤其是在苏挽月身上那内敛却精纯的冰寒气息上停留了一瞬。
“尸鬼峡……”老者嘎嘎笑了两声，像夜枭啼叫，“那可是个十去九不归的好地方。蚀魂冥瘴？嘿，近来活跃得很呐，范围比三十年前记载的扩大了近一倍，颜色也深了不少，据说核心处的瘴气，连金丹后期修士的护体罡气都能慢慢蚀穿。至于里面的东西……”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森然：“早年传言是条快要化蛟的冥蛇，后来有逃出来的人说，看见过三个脑袋的影子在瘴气里翻腾……最近的说法，则是一头变异的‘三首冥鳄’，皮糙肉厚，力大无穷，更能驾驭部分冥瘴之力，其实力，怕是摸到元婴门槛了。”
林见素面色不变：“‘幽冥鬼莲’的消息，可信度有多高？”
“鬼莲？”老者眼中精光一闪，随即恢复浑浊，“为了它来的？这一个月，你是第四拨来打听的了。阴煞宗、玄蛇府，还有几个独行金丹，都派人进去过。阴煞宗的人折了两个在里面，灰溜溜地出来了。玄蛇府的人仗着水性好，倒是深入了些，但也狼狈而归，据说连鬼莲的影子都没见到。客官，听老朽一句，那玩意儿就算真有，也不是一般人能染指的。最早传出消息的那个散修，自己都没命出来。”
“最近还有谁在打听？”苏挽月清冷开口，声音如冰珠落玉盘。
老者对她似乎更为忌惮，语气谨慎了些：“除了刚才说的那两派，还有个浑身冒着血光的家伙，像是血煞宗的人，不过行踪诡秘。另外，七情谷的那个小魔崽子月无影，前些天也在附近水域露过面，虽没直接来问，但保不齐也听到了风声。”他顿了顿，补充道，“这潭水，浑得很。”
林见素心中了然，情况果然复杂。他不再多问，又支付了一些灵石，换取了一份更为详细的冥河流域近期势力动向图，以及关于“蚀魂冥瘴”特性、发作症状的补充说明。
离开听雨阁，两人走在喧闹的栈道上。
“三首冥鳄，加剧的冥瘴，多方势力觊觎……”苏挽月传音，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凝重，“风险远超预期。”
“风险与机遇并存。”林见素目光扫过周围光怪陆离的景象，眼神深邃，“他们惧那冥瘴，我的法域却可克制。他们争抢鬼莲，多半是为了炼丹或炼器，而我们，是为你续命。目的不同，决心自然不同。”
他沉吟片刻，道：“当务之急，是尽可能提升应对冥瘴的把握。听雨阁老者提及，往生栈有位绰号‘毒王’的孙不仁，最近研制出一种‘避瘴丹’，对冥瘴有奇效，或许值得一试。”
两人依循所得信息，在迷宫般的船栈间穿行，寻找“毒王”的摊位。就在他们经过一个贩卖各种毒虫卵和诡异菌类的摊位时，林见素看似随意扫过的目光骤然一凝。
【寂灭心网】无声无息地张开，捕捉到了一缕极其隐晦、如同毒蛇般阴冷的窥视感。这感觉并非来自前方，而是侧后方，混杂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一闪即逝。
对方很谨慎，气息收敛得极好，若非林见素神魂特异，对恶意感知极其敏锐，几乎难以察觉。
“有尾巴，从听雨阁出来就跟上了。”林见素不动声色地传音给苏挽月，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两个，修为在金丹初期左右，擅长隐匿，应该是地头蛇。”
苏挽月指尖微不可察地拂过袖中的剑囊，一缕冰寒至极的剑气悄然萦绕。“如何处理？”
“不急。”林见素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片虚无，“先看看他们想做什么。在这往生栈，我们才是‘新人’。”
他揽着苏挽月，脚步未停，仿佛毫无察觉般，继续向着“毒王”孙不仁摊位所在的方向走去。然而，他周身那无形的【太初冰寂法域】，却悄然收缩了几分，领域内的寂灭意韵愈发深沉内敛，如同暴风雪前的宁静。
冥河之行的第一道波澜，已随着这暗处的窥视，悄然而至。在这片法外之地，猎人与猎物的角色，往往只在转瞬之间。
（第七十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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