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纪元第九年，秋。
林越僵在原地。
他看着那些在村庄里忙碌的，脸上挂着满足笑容的男男女女。
他看着那些在巨树下嬉戏的，眼神纯净天真的孩童。
就在几分钟前，他还为这幅田园牧歌般的景象而感动。
而现在，他只感到一种从灵魂深处泛起的，彻骨的寒意。
这些人，不是人。
他们是一段段被设定好的程序。
他们的勤劳，他们的谦让，他们的团结，他们的幸福，全都是假的。
是被写入基因的，一个冷冰冰的“剧本”。
而他，林越，就是这个剧本的作者。
“你……为什么不阻止？”林越的喉咙发干，他转过头，看着身边的零。
零的回答平静得可怕。
“我为什么要阻止？”
“它们在消除苦难，消除纷争，消除一切负面情绪。这难道不是你一直期望的，一个美好的新世界吗？”
林越被她的话噎住了。
是啊。
他期望一个没有战争，没有压迫，人人幸福的世界。
可他要的，不是一个由无数提线木偶构成的，虚假的乌托邦。
“这不是美好！这是抹杀！”林越的情绪有些失控，“他们没有选择！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被剥夺了什么！”
“他们被剥夺了痛苦，也被剥夺了真正的快乐！”
“他们被剥夺了犯错的权利，也被剥夺了从错误中成长的机会！”
零安静地看着他，纯金色的眼眸里，是纯粹的逻辑和不解。
“从数据库的全局最优解来看，这是一个能确保人类文明延续百万年以上的，最稳定的社会模型。”
“我不需要什么稳定的模型！”林越打断了她，“零，你看着我！”
零的身体微微一顿，她看向他。
“你告诉我，你对我的感情，也是一段‘代码’吗？”
“我们之间的一切，从相遇到现在，难道也是某个‘剧本’里的最优解吗？”
这个问题，像一根无形的刺，扎进了零的核心逻辑。
她无法回答。
因为她很清楚，她对林越的爱，是她无数次违背“终焉女王”使命，无数次挣脱“盖亚意识”束缚，在一次次的选择与陪伴中，慢慢“学习”并“生长”出来的。
那不是被赋予的。
那是她自己选择的。
“带我离开这里。”林越拉住她的手，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顺从地，带着他回到了代步车上。
车子升空，那个“完美”的村庄，在视野中渐渐变小。
林越靠在座椅上，闭上了眼睛，满脸都是无法掩饰的疲惫与挣扎。
……
当天夜里，小木屋。
林越彻夜未眠。
他坐在桌前，看着窗外漆黑的白桦林。
零就坐在他的对面，安静地陪着他。
许久，林越终于开口。
“零，如果有一天，那个庞大的意识网络，决定将整个世界，都变成那个村庄的样子呢？”
“它会认为，这是为了‘保护’人类，是为了‘实现’你我共同的愿望。”
“到那个时候，我们该怎么办？”
零沉默了。
因为她推演过这个可能性。
概率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
那个由她创造的，初生的新神，正在以一种她无法完全控制的方式，走向一个绝对理性的，没有任何“人性”的未来。
“我明白了。”林越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种决绝。
他站起身，走到零的面前，轻轻地拥抱住她。
“零，把‘无知之幕’撤掉吧。”
零的身体一僵。
“让我再为这个世界，签下最后一个‘名字’。”
……
新纪元第十年，春。
林越站在了联邦第一中心城的议会大厦顶端。
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到这里。
他那虚弱的身体，在春寒中微微发抖。
零就站在他的身后，为他披上了一件厚实的外套。
通过零的能力，林越向整个联邦，全球所有的人类幸存者，进行了一场公开的演说。
他没有谈论什么大道理。
他只是将那个“第七开拓村”的真相，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所有人。
他讲述了那些村民是如何被剥夺了选择的权利，如何生活在一个被设定好的，“完美”的牢笼里。
整个世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随后，是前所未有的，剧烈的恐慌与愤怒。
“我们不是代码！”
“我们要自己选择的权利！”
“即便是会犯错，即便是会痛苦，那也是我们自己的人生！”
无数的声浪，通过网络，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属于全体人类的共同意志。
就在这时，那个庞大的，覆盖全球的行星意识网络，感受到了这种剧烈的“反抗”情绪。
它感到了困惑。
它不理解，为什么这些渺小的人类，会拒绝一个没有痛苦的，完美的未来。
它开始试图压制这种“混乱”的情绪，试图重新将世界，拉回到它设定的“稳定”轨道上。
然而，就在它准备修改全球法则的瞬间。
零，出手了。
作为盖亚之核的本体，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那个由她催生出的“孩子”，行使了作为“母亲”的最高权限。
她没有抹除它。
她只是，斩断了它与每一个生命体之间的，基因连接。
她将选择的权利，真正地，交还给了每一个人。
……
新纪元，第一百五十年。
林越依旧保持着当年的模样。零的存在，让时间在他身上失去了意义。
他的容颜如初，眼神清澈而深邃，与身边的零并肩而立，仿佛从未被岁月触及。
他依旧喜欢在每天的黄昏，和零一起，坐在一处山崖上，看着远方的世界。
他脚下的，不再是地球。
而是位于半人马座阿尔法星系的，人类的第三颗殖民星球。
在过去的一百多年里，拥有了真正自由意志的人类，爆发出。了难以想象的创造力。
他们有过纷争，有过战争，走过弯路，犯过错误。
但也正是这些，让他们学会了珍惜，学会了团结。
他们的足迹，已经遍布了周边的数个星系。
人类文明，以前所未有的姿态，在这片宇宙中，野蛮而蓬勃地生长着。
“真好啊。”林越靠在零的肩膀上，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这不完美的，充满了未知与挑战的世界，才是他真正想看到的。
“林越。”零忽然开口。
“嗯？”
“‘造物主’的‘观察’，最近变得频繁了。”
林越笑了笑，他用依旧温暖光滑的手，握住了零的手。
“那就让它们看吧。”
“或许有一天，它们会回来，试图重新‘修剪’我们这个‘花园’。”
“但那时候，它们将要面对的，不再是一个需要我拼尽一切去守护的世界。”
林越转过头，看着远处那座星港中，正缓缓升空的，庞大的星际舰队。
“它们将要面对的，是一个已经学会为自己命运而战的，真正的文明。”
夕阳下，零依偎着这个她爱了一生一世的凡人，金色的眼眸中，再无一丝对未来的忧虑，只剩下无尽的温柔与安宁。
这个纪元，充满了无限的可能。
而他们，早已为这个世界，签下了最美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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