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苑内室
兰策歪靠在床头，浑身一阵阵发冷，脑袋昏沉得厉害。他抬手摸了摸自己滚烫的额头，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自嘲。
果然还是高估了这破败的身子骨。不过是跪了一夜祠堂，沾染了寒气，竟然就这么不争气地发起了高热。
想起薛神医临行前的叮嘱，“若能精心将养，或可如常人般寿终正寝；若再不知自惜，反复损耗根基，最多，不过三五年光景。”
他闭了闭眼，将那股寒意压下。
没关系，等哄好了爹，让他消了气，自己就没后顾之忧了。
他一定乖乖听话，好好吃药，仔细将养。他还要长长久久地陪着爹，给爹养老送终，尽他未曾尽的孝道。
胸腔里的喘息声有些粗重，身上冷得他微微发抖。又探了探额头的温度，挣扎着起身下床，从柜子里找出常备的退热丸药，就着微凉的茶水送服。
喉间一片苦涩，他重新躺回床上，裹紧锦被，感受着身下熟悉的柔软和室内熟悉的气息，意识渐渐模糊，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片刻，或许已是许久。
“砰！”
一声巨响，内室的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重重撞在墙上。
兰策从混乱的梦境中猛地惊醒，心脏狂跳，仓惶地坐起身。惊悸之下，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抬眼望去，只见兰煜雪面色铁青，携着一身尚未散尽的朝堂怒意，气势汹汹地立在门口。他身侧，是一脸沉痛却又难掩一丝得意的兰灏。
看着面色不悦的兰煜雪，兰策惨白的嘴唇动了动，带着尚未退烧的虚弱和一丝小心翼翼，轻声唤道，“爹？”
兰煜雪眉头紧锁，目光如炬扫过他潮红未退的脸颊和凌乱的床铺，声音冷硬，“罚你跪祠堂思过，你竟敢私自回来睡觉？你就是这般认错的态度？”
不等兰策回答，兰灏立刻接话，语气带着指责与煽动，“兰策！就因为你擅杀我娘，她是蓬莱郡主，朝臣上书弹劾，皇上更是震怒，当众斥责父王教子无方，纵子行凶！父王在满朝文武面前颜面尽失，你倒好，竟还能踏踏实实地在这里安睡！”
“爹，对不起。”兰策垂下眼眸，掩去其中的复杂情绪，没有丝毫犹豫，掀开被子，拖着依旧酸软无力的身子，噗通一声，直接跪倒在冰凉的地板上，正对着兰煜雪。
兰煜雪看着他这副看似顺从实则倔强不服气的样子，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无力感夹杂着怒火涌上心头，他抬手就甩了一巴掌，气的踉跄后仰。
兰灏见状，连忙上前扶着他坐到旁边的软榻上，语气关切。“父王，您别动怒，当心气坏了身子。”
转而，他目光锐利地瞪向跪在地上的兰策，语带讥讽，“兰策，你除了说对不起，你错了，你还会说什么？轻飘飘的几个字一文不值，你还妄想挽回一切？”
兰策没有看兰灏，目光始终牢牢锁在兰煜雪身上，带着一丝固执的期盼，“爹，若是，觉得孩儿有错，孩儿便认。我可以亲自去向皇伯父解释，蓬莱之事，皆事出有因，并非…”
“事出有因？你别跟我说那些没用的，斩杀郡主，皇上凭什么听你的？”兰煜雪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你嘴上说着认错对不起，心里却从未觉得自己有错！你竟敢如此糊弄于我，兰策，你好大的胆子！”
兰策抬起头，眼中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纯粹，“并非糊弄。爹说我错了，我就是错了。旁人如何想，如何说，我都不在乎。只要爹能消气，能高兴，让我认什么都可以。”
“让你认什么都可以？”兰灏冷笑插话，步步紧逼，“你几次三番犯下弥天大错，桩桩件件皆连累王府！我娘是皇上亲封的蓬莱郡主，你说杀就杀，此乃大逆不道！至今仍不知悔改，你让父王如何高兴？你是不是非要拉着整个煜郡王府上下为你陪葬，才肯甘心？！难不成你想替你生父报仇？”
郡王府三个字连带着陪葬两字，咬的极重！
正在揉着太阳穴的兰煜雪，听到“陪葬”二字，眼睛猛地一瞪，看向跪在地上、背脊却依旧挺得笔直的兰策。
兰灏的猜测大胆而骇人，可却同惊雷般冲击着兰煜雪的思绪。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死死盯着兰策，
“我知你一向记仇，性子是有些莽撞冲动，可还不至于毫无分寸，你这次回来，所为诸事，一次比一次酷烈，一次比一次不计后果，你该不会是，故意以身入局，报复我兰氏一族？就为替你生父报仇？”
兰策猛地抬头，眼中不可置信夹杂着伤心，仿佛被这句话刺穿了心脏，“爹，从前无论别人如何说我，总是信我的。不管我做什么，都会护着我，从不疑心我，现在爹不信我了，听了谗言，便用这般诛心的念头来想我……”
“……” 兰煜雪被他眼中的伤痛刺得一怔，心头莫名一软，但想到朝堂上的难堪和兰灏的指控，那丝柔软又迅速被硬 起的心肠取代。
他移开目光，不再看兰策那双眼睛，声音恢复平静，却带着沉重，
“…皇上有旨，废黜你世子之位。即刻交回龙形玉佩，自宗室玉牒除名。即日起，迁出金玉苑。每日需至祠堂跪罚，静思己过。”
他一口气说完，似乎也耗去了不少力气，微微叹了口气，朝着兰策伸出手，掌心向上，“玉佩，交出来吧。”
兰策抿紧毫无血色的唇瓣，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执拗地看着兰煜雪。
兰灏在一旁冷哼，语气充满了讽刺，“方才不是还说，只要父王高兴，让你做什么都行吗？怎么，听到被废，轮到交还玉佩，就不行了？看来你的听话认错，也不过是嘴上说说而已。”
兰策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嘲讽，只是看着兰煜雪，眼中闪烁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希冀，声音轻颤，“爹，若我乖乖受了这些罚，你，就原谅我吗？”
兰煜雪看着他，眼神复杂难辨，有痛心，有无奈，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忍，最终，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避开了那个直接的答案，“兰策，你，好好受罚。”
兰策点了点头，像是抓住了什么承诺，急忙道。“好，我受罚，我乖乖受罚，爹就会原谅我吗？”
他仰着头，像一个渴望得到肯定答案的孩子。
四目相对，兰煜雪的眼神挣扎了一瞬，终究还是偏开了头，没有给出他想要的回答。
兰策眼中的光亮，一点点地黯淡下去。他缓缓低下头，散落的发丝遮掩住瞬间湿润泛红的眼眶和即将决堤的泪水，又被他快速擦去。
颤抖着手，从怀中贴身之处，取出那枚代表着无上荣耀与身份的龙形玉佩。那玉佩还带着他身体的余温，被他双手捧着，极其缓慢地，奉至兰煜雪面前。
他重新扬起笑，声音很轻，眼底含泪，“爹，我认罚，我听话。给，爹，等罚过了，爹就原谅我，我们还和以前一样，对不对？”
兰煜雪没有看他，只是脚步匆匆有些乱。
掌心骤然一空，冰冷的空气触及皮肤，带来一阵战栗。
兰策目光追随着，兰煜雪已经转身，大步朝着门外走去，没有再多看他一眼。
“爹～我乖乖听话了。”兰策直挺挺的跪在地上，怔怔地，望着那道决绝离去的背影，仿佛要将那背影刻入骨髓。
就在兰煜雪踏出内室门槛的瞬间，跟在后面的兰灏，脚步微微一顿，回过头来。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嘴角，极其快速地勾起一抹转瞬即逝的、充满嘲讽与胜利意味的冷笑，随即收回视线，快步跟上兰煜雪。
室内，重归寂静，只剩下兰策一人，跪在空荡华丽的房间里，如同被遗弃的精致玩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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