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火苗跳了一下,麦穗看见那缕白发从陆恒肩头滑落,轻轻搭在泥地上。她蹲下身,指尖碰了那根头发,发现它中间一段颜色不对,像是被火烧过又冷却的草茎。
她记起来了。女医手札里夹着一张残页,画着一根病人的头发,旁边写着“心火灼脉,发自中焦”。那图上的发色和眼前这一根,一模一样。
她没说话,把白发放回竹简上,正好压住“轮作”两个字。
屋外有脚步声靠近,不是一个人。她起身推开门,院子里已经站了不少人。有些是村里的老户,有些是从外乡逃荒来的。他们听说陆恒被抓,又听说麦穗要把农书交给他,都赶来看个明白。
李三拄着拐杖走在前头,脸上的皱纹很深。他盯着门内的陆恒,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听清了:“你烧过她的书,告发过织娘团,现在反倒让你进屋坐?”
没人接话。风吹动院角晾晒的麻绳,发出轻微的响动。
麦穗走到石台上,举起手中的竹简。灯光照在竹片上,映出一行行刻痕。
“这本书,不止是我写的。”她说,“有人用命护过它,有人拿它当祸根烧了,也有人跪了一夜,哭湿了它。”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
“从今天起,谁愿意来校一个字,改一处错,记一条经验,不管你是男人女人,是奴是民,都能领双份粟米。因为字要人传,地要人耕,活路也要人一起走。”
有人低声议论。一个年轻后生往前走了两步:“夫人,要是他也来领粮,我们怎么办?”
麦穗没回答。她转身回屋,从鹿皮囊深处拿出一只小陶罐。罐口封着蜡,里面装着一点灰绿色的粉末。
她把罐子递给站在门口的盲眼老妪:“您明天带三个徒弟来,教她们闻肥的味道。一天工分算三倍。”
老妪接过罐子,手指摩挲着罐身,点了点头。
麦穗再回到石台时,人群安静了些。
她走下台阶,穿过院子,停在门槛边。陆恒还跪着,头低得很深。
她从鹿皮囊里抓出一把麻种,慢慢撒在他肩上。种子落在衣领里,有的滚进袖口,有的粘在发间。
“你想赎罪,就从识字开始。”她说,“错一个字,罚一斗粟;对一个字,奖两斗。地不会骗人,书也不会。”
陆恒的身体抖了一下。他抬起头,眼睛红得厉害,但眼神不再空了。
他双手撑地,重重磕了一个头。额头碰到泥地时,发出一声闷响。
“我愿……以余生,赎母之罪。”
麦穗没伸手扶他。她只是看着他慢慢直起身,伸手去摸案上的竹简。他的手指还在颤,但翻页的动作很稳。
这时风大了起来,吹得屋里的油灯接连灭了两盏。有人惊了一声:“天要怪罪了!”
麦穗站着没动。她把手里最后一盏灯递到陆恒面前。
“怕吗?”她问。
陆恒看着那团火,手伸出去,有些抖。但他接住了,一步一步挪到案前,把灯放好。
火苗晃了几下,终于稳住。
麦穗看着他翻开新的一页,上面写着“密植间距:三寸为宜”。
她转身走到角落,往陶罐里添了把艾草。药味散出来,盖住了屋里的尘气。
外面的人陆续散了。李三临走前看了陆恒一眼,什么也没说。几个年轻人留了下来,站在院中低声商量着要不要报名参校。
屋里只剩三人。阿禾靠在门框上,刀已入鞘,但她一直没走远。她看着陆恒低头写字的样子,眉头还是皱着。
麦穗坐在案侧,左手搭在膝上,右手无意识地绕了绕腕上的艾草绳。
陆恒写下第一个勘误:“深耕三尺”应为“二尺八寸,冻土裂则止”。他写完抬头,想说什么,却见麦穗正望着他。
他张了嘴,声音很低:“这……真能增产?”
麦穗点头。
陆恒低下头,继续写。墨迹干得很快,他每写一行都要停下看看,生怕出错。
阿禾终于开口:“你就让他这么坐着?”
麦穗没看她。“他坐得住,是因为他知道,有人比他更早坐过。”
阿禾不说话了。她想起自己十五岁那年,也是这样跪在井边抄录水渠图,手冻得写不成字,麦穗把自己的手套给她。
屋外月光斜照进来,落在地上一道浅白的线。一只老鼠从墙角跑过,叼走了一粒掉在地上的麻种。
麦穗起身,走到窗边关了半扇窗。风小了些,灯不再摇晃。
她回来坐下,看见陆恒正在翻找竹简背面的附记。那里有一行小字:“陇西土硬,犁头需加铁角。”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忽然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鬓角。
麦穗注意到他的动作。她没问,只是轻轻说了句:“你母亲留下的东西,还没写完。”
陆恒的手停在耳边,指尖捏着一根刚拔下的白发。
他没有扔掉,而是把它夹进了竹简的缝隙里。
阿禾看到这一幕,悄悄退到了门外。她靠着墙站着,听着屋里的笔尖刮动竹片的声音,一下一下,像春蚕啃叶。
麦穗从鹿皮囊里掏出炭笔,在陶片上记下今日工分:
**盲妪授技,三人,三日,共九分工。**
**陆恒初校,一夜,未歇,记半工。**
她写完放下笔,抬头看向陆恒。
他已经翻到了第三页,正对照田亩册核对施肥量。他的袖子卷到肘部,露出手臂上的旧伤疤——那是当年押送囚犯时被反咬留下的。
麦穗忽然说:“你当年巡乡,走过七县,可曾见过哪块地,是因为女人耕种才荒的?”
陆恒笔尖一顿。
他摇头。
“没有。”他说,“我见过男人偷懒的地,见过官吏贪粮的地,也见过兵祸毁掉的地。但我没见过,女人让地死的。”
麦穗点点头。“那你现在做的事,是在补一块地。不是别人欠你的,是你欠这个世道的。”
陆恒握笔的手收紧了。他低头继续写,肩膀微微塌下去,又慢慢挺直。
屋里的灯一直亮着。窗外的人影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守夜的两个少年蹲在院门口打盹。
麦穗站起身,往灶里添了点柴。火光映在墙上,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走回案前,看见陆恒正用指甲划去一个错误数字,重新刻上新的。他刻得很慢,每一刀都用力。
麦穗轻声说:“刻错了也不怕。改就是了。”
陆恒没抬头,只“嗯”了一声。
阿禾在门外听见了,转身走进来。她看了看陆恒,又看了看麦穗,最后在屋角坐下。
她把手放在刀柄上,但没有握住。
麦穗坐回原位,左腕的艾草绳轻轻晃了一下。
陆恒翻开下一页,手指停在一行字上。那是麦穗亲手加的一条备注:
**“凡女子习耕、学算、掌渠者,皆记工分,与男等。”**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拿起炭笔,在下方写了一行小字:
**“此条,当载入律。”**
他放下笔,伸手摸了摸肩上的麻种。
有一粒,正卡在他的衣领褶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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