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宇走在前面，身形颀长，步履从容。
那姿态，不像是在往乌烟瘴气的小巷子里钻，倒像是饭后在自家的后花园里散步。
李曼跟在后面，脚下的高跟鞋踩在坑洼不平的路面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
鞋跟好几次都陷进了地砖的缝隙里，让她走得踉踉跄跄。
空气中，混杂着孜然和麦芽味啤酒的味道扑面而来。
她有多久没来过这种地方了？
记忆里，还是刚毕业那会儿，揣着微薄的实习工资，和同事挤在路边摊的桌子前，为了一盘小龙虾能开心一整晚。
后来，职位越来越高，收入越来越多，她出入的场所也变成了灯光柔和、音乐舒缓的高档餐厅。
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和这种烟火缭绕、人声鼎沸的地方有任何交集。
巷子不长，拐了个弯，眼前豁然开朗。
一个露天的大排档，几十张简单的折叠桌椅，几乎座无虚席。
光着膀子的大汉在高声划拳，年轻的情侣凑在一起小声私语，旁边一桌的哥们儿喝高了，正拍着桌子吹牛逼。
林宇熟门熟路地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老板是个光头的中年胖子，看见他，隔着老远就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哟，林总，今天怎么这么早？”
“带朋友来尝尝你的手艺。”林宇笑着应了一句。
老板的目光落在李曼身上，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我懂的”笑容。
他麻利地拿着抹布过来，把那张油得能反光的桌子又擦了一遍。
“林总的朋友，那必须招待好！”
林宇接过老板递来的、边缘都有些卷起的塑封菜单。
他看都没看，随手勾了几个。
“两份不同口味的串儿，一个烤茄子，一份花甲，再来盘毛豆。”
说完，他很自然地把菜单和笔推到了李曼面前。
“李总编，看看还想吃点什么。”
李曼看着那份沾着油污的菜单，又看了看周围嘈杂的环境，一时间竟有些无所适从。
“工作再累，也得好好吃饭。”
林宇的声音不大，在鼎沸的人声里却异常清晰。
“我知道，你这种人，估计是看不上这种路边摊的。”
“但有时候换个地方，看看周围这些为了生活奔波的普通人，听听他们的吹牛和抱怨，对紧绷的神经来说，算是一种放松。”
“所以，今晚咱们定个规矩。”
林宇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了平日里的戏谑和算计，反而带着一种罕见的平和。
“只吃饭，聊天，不谈工作。”
李曼怔住了。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一时间竟觉得有些陌生。
这还是那个开口闭口就是钱，为了玩推箱子游戏能直接挂掉她电话的林宇吗？
这还是那个浑身上下都透着“我很懒，别烦我”气息的混蛋吗？
他此刻的眼神，像是一汪深潭，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能洞悉一切。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轻轻敲在了她的心上。
这些年，她把自己活成了一个高速运转的机器，永远在追逐下一个目标，解决下一个麻烦，却好像忘了，自己也只是个需要吃饭、需要放松的普通人。
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酸涩又温暖。
“好。”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轻地，却很坚定。
菜很快就上来了，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李曼一开始还有些拘谨，坐姿笔挺，拿着筷子的手都有些僵硬。
可当她拿起一串刚烤好的羊肉，那股熟悉的、带着烟火气的焦香在口腔里炸开时，她感觉自己身上那层坚硬的、名为“李总编”的壳，好像瞬间裂开了一道缝。
她慢慢地放松下来，学着邻桌的样子，不再顾忌什么形象，大口地吃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从最近上映的电影，到街角那只总在晒太阳的橘猫，气氛出奇地和谐。
全程，林宇真的没有碰一下手机，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
李曼终于还是没忍住，好奇地问：“你今天怎么不玩游戏了？”
“这好像……不符合你的人设啊。”
她记得很清楚，在收容所，这个男人只要是醒着的，手里不是捧着手机玩贪吃蛇，就是在玩推箱子，那副专注的样子，仿佛整个世界都与他无关。
“我这个人，还是很有原则的。”林宇慢悠悠地剥着一颗毛豆，头也没抬。
“工作时间，就干工作时间的事。”
“休息时间，就干休息时间的事。”
他把剥好的豆子丢进嘴里，嚼了嚼，才继续说：“比如吃饭，那就只是吃饭。”
“如果吃饭的时候还要想着工作，或者玩手机，那这顿饭就算是白吃了，既对不起做饭的人，也对不起自己的胃。”
“噗——”
李曼一个没忍住，直接笑了出来。
她看着林宇那副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样子，非但没觉得荒谬，反而觉得……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这个男人身上充满了矛盾。
他懒散，却又有着自己的一套行事准则。
他市侩，张口闭口都是钱，却又仿佛对金钱本身毫不在意。
他像个不学无术的骗子，却总能在关键时刻，展现出超乎常人的智慧和手腕。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林宇。”
她放下筷子，很认真地看着他。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林宇剥毛豆的动作停了一下，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
夜色下的路灯光线并不明亮，他的眼睛却像是落入了星辰，深邃得让人看不透。
他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反问道：“重要吗？”
“嗯？”李曼没反应过来。
“过去是什么样，不重要。”
“重要的是，现在是什么样，将来会是什么样。”
他把一整盘剥好的毛豆推到李曼面前，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你瞅瞅这盘毛豆，你管它之前是长在哪个犄角旮旯，被哪个老农种出来的？”
“你只要知道，它现在被我剥好了，味道还不错，这就够了。”
李曼被他这番理论说得一愣，随即也忍不住笑了。
是啊，何必去纠结过去。
她重新拿起筷子，夹起一颗他剥好的毛豆，放进嘴里。
很清甜。
这顿饭，是她这几年来，吃得最舒心的一顿。
饭局结束，林宇去结了账。
两人并肩走在深夜空旷的小巷里，谁都没有说话，但气氛却不再尴尬。
走到巷口，一辆出租车刚好停下。
李曼正要伸手去拦，林宇却先她一步，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上车吧，到家记得给我发个信息。”
他的动作很自然，语气也很平淡，就像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李曼坐进车里。
她看着窗外那个对她挥了挥手，然后转身走进夜色里的背影，心里某个地方，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地触碰了一下。
柔软，且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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