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身,向南。
这一步踏出,北境的风雪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骤然一滞。
他脚下的积雪并未融化,也未被踩实,而是直接湮灭,化作最纯粹的虚无。
那不是力量的碾压,而是一种更高层次的法则覆盖——“形”的存在,在他面前失去了意义。
他不再是萧云归,他是行走的“斩我”之“道”。
灰奴儿望着那个背影,泪水瞬间冻结在睫毛上。
她想开口呼唤,却发现“萧云归”三个字哽在喉头,再也无法吐出。
那个名字已经死了,被他亲手焚烧,连同其承载的一切因果与罪名,都化作了雪原上的余烬。
她看到的,是一个正在缓慢“消失”的人。
他的衣角,他束发的玄色布带,甚至他发梢的末端,都在不断地逸散成微弱的光尘,被身后的风雪吞没。
他每向前一步,形体就淡薄一分,仿佛是在用自己的存在本身,支付着前行的代价。
“跟上。”
一个声音直接在她识海中响起,不是通过空气,而是意念的直接传递。
那声音平静、淡漠,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正是来自那个渐行渐远的虚影。
灰奴儿猛地一咬舌尖,剧痛让她从失神中惊醒,她用尽全身力气,踉踉跄跄地跟了上去。
她不知道自己追随的还是不是人
雪葬师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默默看着两人一前一后,一虚一实,走向那遥远的青霄山。
他低头,看向自己脚边的空坟,那本是为萧云归准备的。
他伸手,掌心抚过冰冷的墓碑,碑上空无一字。
“烧名立道,斩我归藏……”他喃喃自语,眼中是前所未有的震撼与了然,“原来这才是《斩我经》的真意。伪归剑者,你窃据了神功,却只学到了皮毛,你斩的是他人,而他……斩的是自己。”
他一挥铁铲,漫天风雪倒卷,瞬间将空坟与墓碑彻底掩埋,仿佛它们从未出现过。
这片雪原的因果,了结了。
新的因果,将在三百里外的青霄山,重新开始。
南行百里。
前方的雪原之上,毫无征兆地拔地而起上百座狰狞的剑丘。
每一座剑丘都由成千上万柄锈迹斑斑的断剑堆砌而成,剑锋朝外,散发着浓郁得化不开的罪业与怨气。
一股阴冷、刻毒的意志从天而降,笼罩了这片天地。
“罪人萧云归,你弑师灭祖,背叛山门,天地不容,神魂当诛!”
宏大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一座山岳,带着审判的威压,狠狠砸向那个前行的虚影。
这声音并非来自某个人,而是来自青霄山的方向,是那伪归剑者借由祖碑之力,向天下昭告的“天命”!
随着这声音,那上百座剑丘轰然炸开,无数断剑冲天而起,化作一支支身披残甲、手持罪剑的阴兵。
这些阴兵双目空洞,周身缠绕着黑色的罪业之火,它们并非生灵,而是“萧云归弑师”这一罪名,在祖碑之力的催化下,凝聚成的法则具象!
它们的目标,不是他的肉身,而是他存在的“道”!
只要他对此罪名尚有一丝挂碍,一丝动摇,就会被这罪业之火点燃,从根源上被抹杀。
灰奴儿吓得脸色惨白,伏在雪地里动弹不得。
那煌煌天威般的审判,让她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战栗。
然而,走在最前方的那个虚影,连脚步都没有丝毫停顿。
他只是平静地走着,仿佛眼前铺天盖地的罪业阴兵,不过是拂面的微风。
当第一个阴兵挥舞着罪剑,带着焚魂的黑炎劈向他时,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阴兵的剑锋在距离他身体尚有三尺的地方,就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不,比墙壁更决绝——它直接开始崩解。
从剑尖开始,到手臂,再到整个身躯,那由罪名凝聚的阴兵,像是被阳光照射的冰雪,无声无息地消融了。
没有碰撞,没有抵抗,仅仅是因为它所代表的“罪名”,找不到可以附着的对象。
罪名,是钉在“名字”上的枷锁。
如今,名为“萧云归”的木桩已被他亲手拔除、焚毁,那枷锁自然也就落了个空。
他一步步向前。
成千上万的罪业阴兵,如潮水般涌来,又如潮水般在他身前三尺的绝对领域内,无声地湮灭、消散。
他所过之处,罪业澄清,怨气冰消。
他就像一道行走于人间的绝对真理,任何虚构的、强加的“罪”,在他面前都无法成立。
这一幕,远比任何惊天动地的剑招对决,都更加令人心神俱裂。
灰奴儿仰头望着那个背影,心中涌起的不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神迹的崇拜与敬畏。
她懂了。
他烧掉自己的名字,不是逃避,而是最彻底、最霸道的迎战!
你用我的名字定我的罪?
好,我便不要这名字了。
你用天地法则审判我?
好,我便自立一道,凌驾于你的法则之上!
当最后一个罪业阴兵消散,天地间那宏大的审判之音也戛然而止,仿佛被人狠狠掐住了脖子。
远在三百里外的青霄山之巅,那高坐于祖碑前的伪归剑者,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他失败了。
他引以为傲的、借祖碑之力定下的“天命”,在那个人面前,竟如一个笑话。
南行两百里。
前方的路,被一道横亘天地的剑痕拦住了。
那剑痕深不见底,其中流淌的不是地火,而是纯粹至极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剑意。
那剑意温润、厚重,如春风化雨,却又带着一股不容撼动的威严。
灰奴儿刚一靠近,便觉得自己的神魂仿佛要被那剑意同化、洗涤,她连忙后退,骇然道:“是……是老掌门的‘春风化雨剑’!他把老掌门留在天地间的剑意烙印,从地脉深处抽了出来,化作天堑,要拦住我们!”
伪归剑者,好毒的计策!
他无法用“罪名”伤他,便用“恩情”来困他!
这道剑痕,是萧云归的师父,青霄上一代掌门毕生剑道的显化。
对于曾经的“萧云归”而言,这是他剑道的启蒙,是他最敬重的力量。
任何一个尊师重道之人,面对恩师的剑意,都绝不可能出手毁之。
若要过去,要么破开这道剑意天堑,坐实“欺师灭祖”之名;要么,就此止步,被永远困在青霄山门之外。
这是一个诛心之局!
然而,那个虚影的脚步,依旧没有停。
他走到了剑痕天堑的边缘,周身逸散的光尘愈发多了,身形已经淡薄得如同风中残烛,仿佛随时都会彻底熄灭。
他停了下来,这是他启程之后,第一次停步。
他微微垂首,似乎在凝视着深渊中那股熟悉的剑意。
识海中,未来之身与现我神魂交融的意志,泛起了一丝涟漪。
那是属于“萧云归”这个名字最后的残响——一段段受业解惑、灯下练剑的记忆碎片。
“师恩,非名,而在道。”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识海中响起,平静而坚定。
下一刻,他缓缓抬起了右手。
那柄始终握在他手中的归一剑,并未出鞘,甚至没有爆发出任何凌厉的剑气。
剑胎儿的身影在剑身上一闪而过,与他的意志达成了完美的共鸣。
他伸出食指与中指,并作剑指,轻轻地、温柔地,点在了身前的虚空之中。
嗡——
一道无形的涟漪音波扩散开来。
这不是攻击,而是一种“呼应”。
他以自己如今的“斩我”之道,去呼应恩师留在天地间的“春风化雨”之道。
一瞬间,横亘在眼前的巨大剑痕天堑,竟开始剧烈地沸腾起来!
那温润厚重的剑意,仿佛受到了某种指引和感召,化作万千缕青色的流光,冲天而起!
它们没有攻击他,反而围绕着他不断盘旋、飞舞,发出阵阵喜悦的剑鸣,像是在欢迎一位久别重逢的知己,又像是在庆贺一位超越了自身的传人!
老掌门的剑道,其核心是“守护”与“传承”。
伪归剑者强行扭曲它,用它来作“囚笼”,本就是一种亵渎。
而此刻,他以自身更高的剑道境界,非但没有毁掉这股剑意,反而将其从扭曲的状态中“解放”了出来!
他斩断的是伪归剑者强加其上的束缚,归还了恩师剑道本来的面目!
万千青色剑意流光,最终汇聚成一道巨大的、温润的光门,静静地悬浮在他面前。
这是恩师的剑道,在为他让路,在为他开门!
他迈步,穿过光门。
身后,光门缓缓消散,那些被解放的剑意,重新化作点点灵光,回归于天地地脉之间,比之前更加纯粹,更加安宁。
诛心之局,不攻自破。
灰奴儿怔怔地看着这一幕,眼中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地滑落。
他没有忘记。
即便烧掉了名字,斩断了过去,那份刻在道心最深处的恩情,依然存在。
只是,他已经用一种更高的方式,去承载和回应这份恩情。
青霄山,已遥遥在望。
三百里的路,已然走到了尽头。
他站在一座雪丘之上,前方不足千步,便是那熟悉而又陌生的青霄山门。
此刻的他,身形已经虚化到了极致。
若不是手中那柄归一剑还散发着幽微的光芒,几乎已经无法用肉眼捕捉到他的存在。
他就像是一段透明的、扭曲的空气,与周遭的风雪几乎融为了一体。
一路行来,斩罪业,渡恩仇,他付出的代价,是“萧云归”这个“形我”最后的痕迹。
时砂核的力量已经耗尽,化作齑粉从他心口飘散。
他如今的存在,全凭那一口“斩我归来”的无上剑意支撑着。
风,越来越静。
雪,越来越慢。
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感,从前方的青霄山门弥漫开来,笼罩了整片天地。
仿佛有一头沉睡的远古凶兽,正在山门之后缓缓睁开眼睛。
山门前的积雪,比别处厚了三尺,颜色也并非纯白,而是带着一丝诡异的、陈旧的暗红色,像是被无数岁月沉淀下来的血迹浸染过。
他继续向前,每一步都走得极为缓慢,却又无比坚定。
九百步。
六百步。
三百步。
当他的脚尖,落在距离青霄山门整整三百步的位置时,天地间的一切,骤然静止了。
风停了。
雪停了。
就连时间和光线,都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
死寂。
一种深入骨髓,连灵魂都能冻僵的死寂。
一直紧紧跟在他身后的灰奴儿,在这绝对的静止中,身体猛地一颤。
她那与生俱来的、聆听地脉律动的能力,在这一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极致的恐怖。
她双腿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扑倒在地。
她没有去看来人,而是像野兽感知到天灾降临前的本能一样,将耳朵死死地贴在了冰冷的雪地上。
一秒,两秒……
她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喉咙里发出了被极致恐惧挤压的、不成调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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