锻剑池的最后一丝余火,如同垂死巨兽的残喘,将灰烬吹拂得漫天飞扬,宛若一场寂静的黑雪。
灰奴儿跪在这片死寂的中心,瘦小的身躯在晚风中微微颤抖。
他将耳朵紧紧贴在尚有余温的地面上,仿佛在聆听大地深处的心跳。
忽然,一阵细微到极致的嗡鸣顺着骨骼钻入他的识海。
那不是风声,不是灰烬飘落声,而是成千上万柄被熔炼、被废弃的断剑残魂,在发出同一种低语。
“碑……倒了……”
“镇着我们的那块碑……倒了……”
“我们……能走了吗?”
那声音充满了百年的怨恨、不甘与解脱的渴望,汇成一股阴寒的洪流,几乎要将灰奴儿的神智冲垮。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骇然。
就在这时,他的指尖在厚厚的炉渣中触到了一丝异样的坚硬。
不是冰冷的铁块,也不是粗糙的矿渣。
那是一种温润中带着焦痕的触感,仿佛一块被烈火焚烧过的骨头。
他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东西从凝固的熔渣中一点点抠挖出来。
那是一截只剩下半尺长的剑柄,通体焦黑,看不出原貌,唯有末端依稀可见一个古朴的“归”字印记。
就在他指尖触碰到那个字的刹那——轰!
灰奴儿的识海炸开一片血色雷光!
眼前的锻剑池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幽深的地宫。
二十年前的画面,如同被诅咒的烙印,灼热地浮现在他眼前。
一名白袍青年静静跪在冰冷的石地上,他身姿挺拔如松,面容清俊如玉,正是青霄剑宗百年不遇的奇才,萧云归的师尊。
他的剑,那柄曾让无数魔头闻风丧胆的“噬心”,此刻却安静地躺在剑鞘中,没有丝毫出鞘的迹象。
而在他对面,执法长老面沉如水,眼神冷漠得不似活人。
他手中捏着一张鲜血淋漓的符咒,一步步逼近。
白袍青年没有反抗,甚至没有抬头,只是闭上了双眼,仿佛在等待一场早已注定的宿命。
那道血符,如同一只毒蝎,被执法长老狠狠地按在了白袍青年的心口!
“啊——!”灰奴儿惨叫一声,从幻象中挣脱出来,浑身冷汗淋漓,仿佛刚从冰水中捞出。
他死死攥着那半截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把它给我!”一声厉喝从旁传来,红炉娘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枯瘦的手掌如鹰爪般抓向剑柄,眼中满是惊惶与决绝。
她负责看守这锻剑池数十年,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炉底埋藏着怎样的禁忌。
然而,她快,灰奴儿更快!
这个平日里任人打骂、懦弱如鼠的灰奴,此刻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他猛地翻身,不退反进,一把扣住了红炉娘的手腕!
那力道之大,竟让红炉娘的腕骨发出了“咔吧”一声脆响。
“你!”红炉娘又惊又怒。
“那夜……你也看见了!对不对!”灰奴双目赤红,声音不再是平日的唯唯诺诺,而是如同磨刀石上摩擦的铁片,嘶哑而尖利,“你看见了!师尊他不是不救!他不是叛徒!”
红炉娘浑身剧震,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化为一片死灰。
她看着灰奴儿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不是不拔剑!”灰奴儿的嘶吼更像是一种泣血的控诉,“他是被执法长老用‘净剑咒’锁死了全身经脉!他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你看见了!你一定看见了!”
“净剑咒”三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红炉娘耳边炸响。
那是剑宗最恶毒的禁咒,专门用来废掉剑修与本命剑之间的联系,一旦施展,任你修为通天,在自己的剑面前,也只是个手无寸铁的凡人!
红炉娘眼中的挣扎与恐惧终于化为了彻底的崩溃。
她缓缓地,沉重地,点了点头。
这个动作仿佛抽干了她全身的力气,让她瞬间苍老了十岁。
她反手从怀里摸索了半天,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铁匣。
打开层层机关,在最底层,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片薄如蝉翼的骨片。
那骨片非金非玉,晶莹剔透,上面却用血丝刻满了密密麻麻的诡异符文,散发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凶煞之气。
“这是……‘噬心’剑的‘心骨’。”红炉娘的声音干涩无比,“当年你师尊自封前,将它剥离出来交给了我。他说,剑在,青霄的魂就在。同时……这也是封印地宫下‘九幽’的七根钥匙桩之一。”
夜风更冷了。
断眉客背靠着一面坍塌的院墙,指尖轻轻摩挲着手中“归一剑”的剑脊。
不知为何,今夜的归一剑格外躁动,剑身上那道蜿蜒的血纹,竟在无声无息间,随着夜风的吹拂轻轻颤动,仿佛在与远方某个存在发生着共鸣。
他抬起头,望向不远处那盏孤灯下的身影,低声问道:“风葬僧,你说……他还能走多远?”
风葬僧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枯槁模样,他没有回答,只是将手中的狼毫笔饱蘸浓墨。
笔尖悬于纸上,微微一颤,一滴漆黑如夜的墨珠悄然坠落。
墨滴触纸,并非晕开一团,而是迅速凝聚,化作八个触目惊心的字:
“一步入井,万念归空。”
断眉客的瞳孔骤然一缩。
轮回井,那是剑宗的禁地,传说中连接着生死轮回的界限,踏入者,有死无生。
锻剑池畔,另一端的角落里。
萧云归盘膝而坐,周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寒气。
他左手掌心托着那枚破碎的“断心玉”,右手捏着剑诀,正竭力运转着《斩我经》的残缺心法,试图镇压体内那股愈发狂暴的力量。
他的皮肤之下,一抹诡异的青玉色光泽正在不断向外渗透,仿佛有一具晶莹剔透的玉石之躯,要撑破他这副血肉皮囊。
一个冰冷、淡漠、不属于他的声音,直接在他识海中响起。
“放弃吧。你已无剑可斩,只剩命可耗。这副躯壳,很快就不是你的了。”那是未来之身的声音,充满了神明俯瞰蝼蚁般的漠然。
萧云归双眉紧锁,汗如雨下,对识海中的嘲讽充耳不闻。
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掌心那枚滚烫的断心玉上。
百年了!
从师尊被定为叛徒,青霄一脉沦为宗门之耻的那天起,一个问题就像毒蛇般日夜噬咬着他的内心。
师尊封剑,为何不传下一字半句?
为何不曾对任何外门弟子有过任何交代?
为何要任由“青霄”这个名字,蒙受百年的污名与唾骂?!
他不信!那个如山般伟岸的师尊,绝不会是贪生怕死的叛徒!
“告诉我……为什么!”
一声压抑的低吼,萧云归猛地抓起身旁的归一剑,毫不犹豫地,“噗”的一声,将冰冷的剑锋刺入自己左胸心口三寸之处!
剧痛如潮水般涌来,瞬间淹没了识海中未来之身的低语。
萧云归借着这股撕心裂肺的痛楚,强行凝聚起濒临溃散的神识,将所有意念如同一根钢针,狠狠刺入断心玉中!
“告诉我!!!”
嗡——
断心玉仿佛被这股决绝的意志所引爆,骤然间光芒大放,烫得几乎要将他的手掌烧焦!
一片模糊的景象,终于在玉石内部缓缓浮现。
那是一座比灰奴儿所见更加深邃的地宫,地宫中央,是一座由无数断剑组成的巨大剑阵。
一名青袍身影正孤独地盘坐在剑阵中央,双手结着玄奥的法印。
在他的头顶,悬浮着九柄锈迹斑斑的断剑,每一柄都散发着足以镇压神魔的恐怖气息。
那身影,正是他的师尊!
紧接着,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声音从画面外传来,是执法长老!
“九星即将连珠,九幽之门大开在即。唯有身具‘归’姓皇族之血,并以《斩我经》修炼出先天剑体者,方可化为‘人桩’,引动九剑归位,镇压灵眼。”
“萧云归……他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是我们为今日准备的祭品。”
“而你,作为他的师尊,你的任务,就是在他成器之前,替他承受这第一波反噬,并用你的死,彻底斩断他的尘念,让他心无挂碍地……走上祭坛。”
画面到此,戛然而止。
咔嚓!
断心玉上,猛地崩裂开一道更深的痕迹。
一道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残音,带着无尽的疲惫与歉疚,在萧云归的识海中最后一次回荡。
“孩子……对不起……”
萧云归猛然睁开双眼!
那双漆黑的瞳孔中,血丝密布,犹如蛛网,但眼中没有了迷茫,没有了痛苦,只剩下一种焚尽苍穹的冰冷和死寂。
他缓缓地,一寸寸地,将插在心口的归一剑拔出。
鲜血顺着剑锋流淌,滴落在地,发出“滋滋”的声响,仿佛滚油落入冰水。
他没有低头去看伤口,而是慢慢抬起头,望向天边那轮诡异的血月。
“呵呵……”
一声低沉的笑,从他喉间溢出。
“呵呵呵呵……”
笑声越来越大,却不带丝毫暖意,反而充满了无尽的嘲讽与悲凉。
“原来……我不是叛徒的弟子……”
“我他妈的,是他们早就准备好,要拿来杀了献祭的‘剑桩’啊!”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猛然起身!
一股冲天的剑意,夹杂着毁天灭地的暴戾之气,从他身上轰然爆发!
身侧的归一剑感应到主人的心意,发出一声穿云裂石的嗡鸣,剑身剧烈颤抖,竟似要脱手飞去!
不远处的孤灯下,风葬僧脸色一变,手中的笔再也无法握稳。
他看着萧云归那如同魔神降世般的背影,提笔在纸上疾书。
这一次,墨迹龙飞凤舞,力透纸背:
“此去轮回井,非为改命——是斩命根!”
就在这肃杀的气氛攀升到顶点的时刻,锻剑池边,一直跪在地上的灰奴儿,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了一下,猛地抬起头,脸上布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耳中,那万千剑魂的低语、怨恨、渴望……在这一刹那,全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最原始的颤栗与哀嚎。
万剑齐哭!
一个惊恐到极致的声音,从所有剑魂的共鸣中,传入他的脑海。
“他来了……”
“持锤的人……”
“……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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