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家茹用袖子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望着这片被他们一点点唤醒的荒地,眼神望向更远处东边那片更大的荒坡:“谢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等开了春,化了冻,咱再把东边那片坡地也拾掇出来!种上豆子!那东西好活,收成也实在!够你们娘几个吃上一整年的了!”
日头渐渐升高,驱散了些许寒意,明晃晃地挂在荒坡顶上。
就在这时,虞玉梅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忠云来了,手里还小心翼翼地提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瓦罐。
忠云的小脸露在外面,好奇地看着忙碌的大人们。
“来来来!都歇歇手!”虞玉梅声音洪亮地招呼着,“刚炖好的!趁热乎!”她掀开瓦罐盖子,一股浓郁诱人的肉香顿时弥漫开来,霸道地盖过了泥土和草木灰的味道,引得所有人都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野鸡汤!费了点功夫,炖得烂乎!给娃们,也给几位叔伯兄弟补补力气!”她笑着解释,“前儿个忠楜跟我念叨,说做梦都梦见肉味儿了!馋虫勾的!这不,我让你姐夫起了个大早,拿着套子去芦苇荡里转悠了半天,总算套了只肥野鸡!给娃们解解馋!”
大兰欢呼一声跑过去接瓦罐。忠兰也松开哥哥的手,跑过去甜甜地叫着“大姨”,小手拉着虞玉梅的衣角。
忠楜则兴奋地举起刚挖到的一小把嫩荠菜:“娘!晚上用这个做荠菜饼!大姨带了鸡汤,咱泡饼子吃!”他小脸上洋溢着光彩。
正巧姬家苏挑着货郎担子又路过这里,闻到香味,也笑着凑过来:“哟!这么香!加我一个加我一个!我带了红糖!给娃们冲糖水喝!”
虞玉兰站在田埂上,看着眼前这热气腾腾、笑语喧哗的景象:大伯严肃的脸上带着笑意,苏哥爽朗的笑声,家萍媳妇默默点头,姐姐麻利地分着鸡汤,孩子们围着瓦罐雀跃,忠楜举着荠菜像举着胜利的旗帜……一股巨大的暖流包裹了她,驱散了骨髓里最后一丝寒意。
她忽然觉得,这1944年苏北的严冬,似乎也没那么彻骨难熬了。
南三河厚厚的冰层之下,一定有暖融融的春水在悄悄涌动、蓄势待发;脚下这片刚刚翻松、埋下种子的土地里,那些小小的生命正积蓄着力量,只等春风的召唤。
而她的四个娃,不正像这片饱经风霜却孕育着无限生机的土地上的草木吗?无论经历多少寒冬的摧折,只要根还在,只要有人呵护,春风一来,总能倔强地冒出那充满希望的新绿!
夜深了。呼啸的北风依旧在屋外不知疲倦地号叫着,撞击着糊好的窗户,发出呜呜的声响。
但屋内,那盏小小的油灯,灯芯被虞玉兰小心地挑亮了些,散发出昏黄却温暖的光。虞玉兰终于缝好了最后一针,将最后一件为前线战士赶制的厚实棉衣叠放整齐。
她走到炕边,给熟睡的忠云掖了掖被角,孩子的小脸红扑扑的,呼吸均匀。
大兰就着这难得的亮光,捧着姬家萍(乡里共产党队伍里当中队长)送来的几本薄薄的识字课本,手指点着上面的字,嘴唇无声地翕动着,神情专注。
忠楜和忠兰挤在一个被窝里,头挨着头,忠楜正小声地给妹妹讲着白天开荒时大伯怎么吼他两个哥哥,怎么刨出老粗的芦苇根,绘声绘色,引得忠兰咯咯直笑。
小小的屋子里,油灯的光晕将几个依偎在一起的身影投映在斑驳的土墙上,拉得长长的,暖融融地交织在一起,仿佛筑起了一道抵御寒风的温暖堡垒。
虞玉兰轻手蹑脚地走到门口,轻轻推开一条门缝。凛冽的寒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她抬起头,望向深邃的夜空。
苏北的冬夜,漫长而寒冷,仿佛没有尽头。然而,那墨蓝色的天幕上,却缀满了密密麻麻、璀璨无比的星斗。
它们清冷,却异常明亮,像无数双沉默而悲悯的眼睛,静静地俯视着这片饱经苦难却生生不息的土地,俯视着土地上这些渺小如蝼蚁、却又坚韧如蒲草的人们,是如何在绝望的寒冬里,用那一点点微弱却不肯熄灭的温热,互相依偎着,搀扶着,一步一个脚印,无比艰难却又无比坚定地,走向那未知却也孕育着生机的黎明。
虞玉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里,混杂着泥土解冻时特有的腥涩气息,有灶膛里未燃尽的柴草灰烬的暖香,有孩子们身上干净的皂角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大姐带来的野鸡汤的余韵。
她知道,往后的日子还长,苦难不会就此结束,这寒冬还得熬。
可她的心,却像脚下这片被翻动过的土地,不再是一片死寂的冻土。
一股沉甸甸的力量,一种踏实的希望,在她心底生根发芽。
因为她不再是一个人,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踽踽独行。
她的身后,有大姐那随时可以依靠的、暖烘烘的炕头;有族人那看似粗糙却坚实有力的臂膀;有四个像小树苗一样顽强生长、盼着春天的娃;更有这片沉默不语、却在严寒下悄然孕育着无限生机的土地——那里面,藏着春天最确凿的信物!
她转身回屋,轻轻掩上门,将那漫天星光和刺骨寒风关在门外。
脚步踩在屋内的泥土地上,发出沉稳的声响。
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听上去竟如此踏实,充满了力量,像极了春天来临前,犁铧第一次深深切入苏醒的土地时,所发出的、充满希望的、深沉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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