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姬忠楜就被族里的堂兄弟们从被窝里拽了起来。
众人七手八脚地帮他换上那身崭新的靛蓝土布棉袍——这是他娘虞玉兰点着油灯熬了好几夜,用织得最密实、染得最匀净的土布精心缝制的。
外面罩了件半旧的深青色马褂,头上那顶崭新的黑缎瓜皮帽,则是羌奶奶昨儿个傍晚悄悄塞过来的,老人眯着眼笑:
“涧北那边现今兴这个,咱娃娃办喜事,不能短了礼数。”
堂兄弟们嬉笑着,拿了张红纸蘸水,不由分说在他脸颊上抹了两道红痕。
姬忠楜那张经年累月被日头晒成麦色的脸上,陡然添了这抹喜庆的红色,瞧着是有些惹人发笑。
可他腰板挺得笔直,眼神清亮,往日里那份因生活重压而常带的沉郁之气,今日被一股子由内而外的喜气冲刷得无影无踪,只余下脱胎换骨般的沉稳与精神头。
“新娘子来啦——!快放炮仗!”
院门外,不知是谁扯着嗓子高喊了一声,声音里透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这声呼喊如同号令,刹那间,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密集地炸响,几乎要掀翻屋顶。
欢快的唢呐声、铿锵的锣鼓声也跟着一齐奏鸣,汇成一股热浪,瞬间将姬家这座小小的院落彻底点燃!
弥漫着硝烟味的喜庆空气里,一顶装饰着大红绸花、由四个精壮后生稳稳抬着的花轿,颤悠悠地停在了院门前的青石板上。
轿帘被一只满是老茧却小心翼翼的手掀开,在两位穿着体面、笑容满面的“搀娘子”
(由虞玉兰特意请来的娘家大姐和三妹担任)的搀扶下,新娘子昊文兰低着头,缓步从轿中走了出来。
就在她身影出现的这一刹那,周遭所有的喧闹仿佛被人按下了暂停键,骤然安静了一瞬。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这抹窈窕的红色身影攫住了。
她穿着一身水红色的细棉布嫁衣,剪裁极其合身,恰到好处地勾勒出青春姣好的身段。
头上蒙着的大红盖头,用金线细细绣了并蒂莲花的图样,将她的面容遮得严严实实。
然而,仅从那微微低垂、露出一截白皙细腻脖颈的温顺姿态,从那嫁衣下摆随着她莲步轻移而漾开的优雅波纹,就足以让人心生赞叹,移不开眼睛。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她脚上那双簇新的红绣鞋,滚着精致的五彩云纹边,鞋尖上各缀着一颗小小的红绒球,随着她的脚步,在清晨沾着薄霜的泥土地上轻盈地起落,像两朵跳动的火焰,又像晨光中初绽的并蒂莲,一下子踏碎了冬日的清寒,每一步,都仿佛精准地踩在了姬忠楜狂跳不止的心尖上。
姬忠楜在堂兄弟们善意的推搡下,有些笨拙却又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
他看着她被红盖头笼罩的、隐隐约约的轮廓,看着她那双灵巧地、实实在在地踏在自家院门土地上的红绣鞋,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瞬间模糊了他的双眼。
几年前征兵点前那个被拒之门外、满心屈辱的少年,田埂上那个只知道埋头挥汗、沉默寡言的农夫……那些灰暗的影子在这一刻被彻底驱散。
他是姬忠楜,是这片土地的主人,是眼前这个温婉女子将要托付终身的丈夫,是这个即将由他全力撑起的小家的顶梁柱!
他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指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又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稳稳地接过了“搀娘子”递过来的、系着大红绸花的一端。
红绸光滑冰凉,另一端,则握在新娘子那双微凉而细腻的手中。
这根轻飘飘的红绸,此刻却仿佛有千钧重,连系着两颗年轻而炽热的心。
“吉时到——!一拜天地——!”担任司仪的村中老长辈,捋着花白的胡须,运足了中气,洪亮悠长的喊礼声穿透了喧闹。
姬忠楜和昊文兰,在震耳的锣鼓鞭炮声和满院子乡亲邻里善意的哄笑祝福声中,转过身,朝着门外那片广袤无垠、生养了他们祖祖辈辈的天地,深深地、虔诚地弯下腰去。
那联结着两人的红绸,随着他们的动作轻轻晃动,宛如一根无形的命运纽带,将他们的未来,与脚下这片承载过无数苦难、也孕育着无限希望的土地,紧紧地、牢牢地系在了一处。
虞玉兰一直站在堂屋门口,身上是那身浆洗得发白、却打理得干干净净的深蓝色棉袄棉裤,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她望着院子里那一对身着大红吉服、正并肩向天地叩拜的新人,看着儿子那日益宽阔挺拔如松的背影,看着儿媳那虽被盖头遮掩却难掩窈窕温婉的身姿,眼眶控制不住地一阵阵发热发酸。
她用力眨了眨有些昏花的老眼,将那股即将夺眶而出的酸涩热意硬生生逼了回去,嘴角却怎么也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勾勒出一个深深的、带着泪意的笑容。
那笑容里,有多年含辛茹苦、终于盼到儿子成家立室的尘埃落定般的欣慰。
有历经风雨沧桑、总算窥见一丝暖阳的苦尽甘来之感。
更有如同脚下这片黄土地般,深沉、厚重、无声却磅礴的期盼——这个沉寂了太久的家,终于要注入新的活力,翻开崭新的一页了。
她下意识地抬起那双布满老茧、关节粗大的手,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门框上贴着的那个大大的、鲜艳欲滴的“囍”字。
冰凉的指尖触碰到粗糙的红纸面,却仿佛被那浓烈的红色烫了一下似的,一股汹涌的暖流猝然从指尖窜起,瞬间涌遍了四肢百骸。
夜色渐浓,院子里摆开的流水席依旧喧闹,猜拳行令声、谈笑声、孩童的嬉闹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旺盛生机。
新房内,儿臂粗的龙凤喜烛燃得正旺,跳跃的烛光将满室映照得一片暖红,连空气都仿佛氤氲着甜暖的气息。
姬忠楜手里拿着一柄小小的、系着红绸的秤杆轻轻地、极其小心地,挑开了昊文兰头上那块绣着并蒂莲的红盖头。
盖头下露出的脸庞,如同洪泽湖深处淘洗过的上好细瓷,光洁莹润,泛着青春特有的动人光泽。
那双总是让他想起洪泽湖潋滟波光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满满地映着他有些紧张的身影,眼波流转间,带着初为人妇的羞怯,以及一种将他紧紧包裹的、春水般的温柔。
她微微抬起眼帘,飞快地瞥了他一眼,那目光如同受惊的小鹿,又迅速垂下,长长的睫毛像两排密密的蝶翼,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脸颊上飞起的红云,比身上的嫁衣还要明艳几分。
.“文兰……”忠楜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胸膛里仿佛有千言万语在翻腾冲撞,可到了嘴边,却只化作了一声低沉而饱含情感的呼唤。
“嗯……”昊文兰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细弱,却清晰可闻。
她似乎鼓足了勇气,再次抬起头,勇敢地迎上他灼热的目光。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羞涩尚未褪去,却已盛满了对眼前这个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的全然的信赖,以及对从今夜开始的、未来生活的无限憧憬。
她轻轻弯起嘴角,露出一个清浅却无比动人的笑容,那笑容纯净而温暖,像月光下在泽浦湖面悄然初绽的睡莲,带着露水的清灵。
月光清冷如水,悄无声息地洒满了院落。
照亮了墙角那柄被磨得光滑的锄头木柄。
也照亮了虞玉兰鬓边不知何时悄然添上的、在月色下愈发显眼的几丝银发。
她那不算高大的身影在清辉笼罩下显得有些瘦小单薄,却又像院墙脚下那些深深扎入泥土、沉默而坚韧的树根。
以一种无声却强大的姿态,沉默地、牢固地支撑着上方那片被喜庆红烛点亮、充满了无限可能与希望的天空。
洪泽湖的波涛声依旧,深沉,悠长,仿佛在低声诉说着河东河西那永不停歇的岁月流转。
也仿佛是在预示着一个崭新的开端——这个刚刚在红烛高烧下缔结连理的小家。
即将在洪泽湖畔这片饱经沧桑而又充满韧性的土地上,用汗水、智慧与朴素的爱。
一笔一划,书写属于他们自己的、浸润着泥土气息与人间烟火温度的平凡而又动人的故事。
那故事的开篇,就深深印刻在新娘子那双踏进姬家小院、沾着泥土芬芳的红绣鞋印上。
写在姬忠楜此刻凝望妻子、充满了担当与无限希冀的明亮眼神里。
更镌刻在虞玉兰于这寒夜中静静挺立、聆听着大地深沉呼吸的沉默背影之中。
未来的日子还长,但那涌动不息的湖水声,已然为新生的希望,奏响了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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