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栗树轰然倒塌的巨响撕裂了小姬庄的黎明,姬家添丁的微喜瞬间被碾碎。
炼钢炉喷吐着裹挟硫磺味的黑烟,姬忠楜麻木地挥动铁钎,炉火映亮他眼底的灰烬。
襁褓中的永海在母亲怀里发出细弱啼哭,额角那枚芦花胎记鲜红如血。
炉渣堆成连绵的黑色山丘,像大地溃烂的伤疤,无声嘲笑着时代的荒诞。
婴儿永海落草的第一声啼哭,细弱如初春的猫崽,尚未在姬家土坯房的梁上绕足三匝,就被屋后惊天动地的巨响掐断了喉咙。
那声音不似雷,雷在天上滚,这声闷响却从地心深处炸开,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撞在糊着旧报纸的土墙上,震得房梁上的陈年老灰簌簌雪崩般落下,扑了炕上刚松下一口气的昊文兰满头满脸。
她怀里那团温热的、蠕动的襁褓猛地一抽,随即爆发出更尖锐的哭嚎,像被惊雷劈中的雏燕在风雨中挣扎。
天爷!虞玉兰手里端着的、盛了半碗稀薄红糖水的粗瓷碗应声落地,一声碎成八瓣,浑浊黏稠的糖水迅速在夯实的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污迹,像一块丑陋的胎痣。
树!我的树!
她喉咙里发出一声非人的嘶吼,枯瘦的手爪痉挛般抓住炕沿,指甲在土坯上刮出刺耳的噪音,人已如离弦的箭,踉跄着扑向院门,破旧的裤管在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要将这撕裂的黎明缝补起来。
姬忠楜僵在炕沿,怀里抱着裹在破布里、额头带着奇异芦花状殷红胎记的儿子永海。
那声巨响像一柄冰冷的铁锤,砸碎了他初为人父那点虚浮的喜悦。
他脑中一片空白,只余下昨夜母亲虞玉兰木头般立在院中、对着栗树方向凝固的背影,还有庞世贵那张在炼钢炉火光映照下得意又蛮横的脸——忠楜兄弟,你回家抱儿子,我替你砍树,两清!
这句话像烧红的烙铁,在他记忆里烫出永不愈合的伤口。
他机械地把哭闹的永海塞进妻子昊文兰汗湿的怀里,动作失了轻重,引得昊文兰一声压抑的痛呼。
他顾不上了,赤着脚跳下冰冷的土炕,几步抢到门口。
母亲虞玉兰的背影在熹微的晨光里,正以一种疯狂的速度冲向屋后那片骤然空旷的天际线,她的白发在风中狂舞,像一面破碎的招魂幡。
忠云也冲了出来,脸色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睛死死钉在母亲奔去的方向,仿佛要将那片虚空看穿。
姬忠楜拔腿便追,脚下冰凉的泥地硌着脚心,激得他浑身一哆嗦。
转过墙角,视野豁然洞开——没有了,那棵曾如擎天巨伞般、荫蔽了小姬庄三代的百年栗树,没有了。
原地只剩下一个巨大得令人心慌的深坑,如同大地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块肉,露出下面惨白纠结的粗壮根须,断口处渗出黏稠、清苦的汁液,像泪,更像血,在晨露中泛着诡异的光。
庞世贵领着一群眼珠熬得通红的汉子,正围着那截横卧在地、如同黑色巨龙尸骸般的树干。
树干太长太粗,倒下时带起的狂风,把邻近几棵碗口粗的杂树齐腰扫断,碎枝败叶狼藉一地,像是巨人打翻的棋盘。
几个汉子正吆喝着,用生锈的锯子费力地切割着那尚在微微抽搐的庞大躯体,锯条啃噬木头的声音,尖锐刺耳,如同钝刀子割着人的神经,每一下都在姬忠楜的心上划出一道血痕。
虞玉兰扑到了树坑边沿,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的泥地上,溅起的泥浆在她裤腿上开出黑色的花。
她伸出枯树皮般的手,颤抖着,想要去触摸那些断裂的、兀自滴着汁液的粗根,指尖却在离根须寸许的地方僵住了。
她喉咙里发出的、破风箱般的气音,胸膛剧烈起伏,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盯着那截倒下的巨木,里面空荡荡的,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
她像一尊突然被抽走了灵魂的泥塑,凝固在树坑边缘,对着那片刺目的空旷,仿佛在与天地间最残酷的虚无对峙。 姬忠楜冲过去,想扶她。
手刚碰到她嶙峋的肩胛骨,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甩开。
虞玉兰终于爆发出来,她没看儿子,浑浊的眼睛死死钉在远处正叉着腰指挥砍树的庞世贵身上,那目光淬了毒,带着能焚毁一切的恨意:
庞世贵——!你个杀千刀的!断子绝孙的畜生——!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啊——!
凄厉的诅咒划破清晨湿冷的空气,惊飞了远处光秃秃枝桠上几只寒鸦,它们扑棱棱的翅膀声在空旷的田野上回荡,像一声声绝望的叹息。
庞世贵闻声转过头,脸上那点因放倒巨树的得意瞬间凝住,随即被一种混合着烦躁与轻蔑的神情取代。
他皱了皱眉,像是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远远地挥了挥手,声音带着熬夜后的嘶哑和不耐:
嚎什么丧!一棵树,换你姬家一个大胖孙子,还不知足?忠楜!赶紧归队!炉子还等着柴火呢!误了炼钢放卫星,你担待得起?
他最后一句陡然拔高,如同鞭子抽在姬忠楜背上,抽得他浑身一颤。
姬忠楜低头看着母亲剧烈抖动的、沾满泥浆的裤腿,又抬眼望了望那截正在被肢解的巨木,再看看庞世贵那张不容置疑的脸。
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洪泽湖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沉沉地压在虞玉兰肩头:
娘……回屋吧……文兰刚生,永海……还等着您……
虞玉兰猛地扭过头,灰败的脸上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眼神刀子似的刮过儿子的脸。
等啥?
等他们把老祖宗留下的骨头渣子都烧成灰?
还是等这新来的小祖宗,长大了也去给他们砍树炼那狗屁倒灶的铁疙瘩?
她的话像淬了冰碴子,砸得姬忠楜心口生疼,
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忠云咬着下唇,默默上前,用力搀住虞玉兰另一边胳膊。
婆孙俩的力气合在一处,才勉强将失了魂的老太太从树坑边拖拽起来。
虞玉兰的腿脚像是灌了铅,每一步都拖在泥地里,留下深而长的印痕,仿佛要在大地上刻下永不磨灭的伤痕。
她不再回头,只是死死盯着自家那扇黑洞洞的院门,仿佛那是唯一的归途,是黑暗中指引她的微弱星光。
屋里,昊文兰搂着哭累了又沉沉睡去的永海,听着院外婆婆那锥心的诅咒和丈夫沉重的脚步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她下意识地搂紧了怀里的襁褓,仿佛那是汪洋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婴儿额角那枚鲜红的、形如风中芦苇花的胎记,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像一滴永不干涸的血,烙印在时代的伤口上。
姬忠楜甚至没顾上回屋看一眼新生的儿子,只在灶间胡乱抓起两个冰冷的、掺着大量野菜和麸皮的窝头,囫囵塞进嘴里。
粗糙的麸皮刮着喉咙,他梗着脖子费力咽下,仿佛在吞咽整个时代的苦涩。
又抄起墙角那把豁了口的柴刀,刀刃上还残留着昨夜砍伐杂树时的木屑,带着淡淡的、令人心碎的草木香。
经过堂屋门口时,他脚步顿了一下,目光投向炕上那小小的一团。
昊文兰抬起头,四目相对。
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疲倦地垂下眼睑,轻轻拍着怀里的婴儿,动作轻柔得像在安抚一只受伤的小鸟。
我去……炼钢场。姬忠楜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你……顾好自己,顾好孩子。
他不敢再看妻子的眼睛,逃也似的冲出家门,汇入被庞世贵驱赶着、走向村外炼钢场的那条沉默而疲惫的人流。
他们的身影在晨雾中渐渐模糊,如同被命运之手抹去的墨迹。
炼钢场设在村南头的河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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