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玉兰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子软软地往下倒。
耳边似乎还回响着自己那句断断续续的话:“我……我的豆……”
声音飘忽得如同那断了线的风筝,在凛冽的寒风里打了个旋,便被撕得粉碎。
再睁眼时,模糊的视线里最先清晰起来的,是儿子姬忠楜那张凑得极近的脸。
胡子拉碴,眼窝深陷,布满了红血丝。
他那粗糙得像砂纸般的拇指,正死死掐着她的人中,蹭得她嘴角火辣辣地疼。
儿媳妇昊文兰抱着襁褓里的永海蹲在一旁,孩子细弱游丝的哭声,像一根若有若无的棉线,一下一下,顽强地拽着她,硬是将她从那片黑沉沉、冰冷冷的无边黑暗中拉了回来。
虞玉兰猛地坐起身,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她也顾不上了。
第一件事便是急慌慌地扯开紧紧搂在怀里的那个布袋。十七粒!她心里记得清清楚楚!枯瘦得像老树根般的手掌摊开,小心翼翼地开始数:
一、二、三……心,随着那颤抖手指的移动,一点点沉下去,沉到了脚下冰冷钢渣的缝隙里——只有十四粒!少了三粒!
“俺的豆!俺永海的豆啊!”浑浊的老泪瞬间决了堤,滚烫地砸在冰冷的、泛着铁锈的钢渣上。
她像是丢了魂,疯了似的在钢渣堆里乱摸乱扒,指甲被锋利的铁屑划破了,渗出暗红的血珠子,她却浑然不觉疼痛。
“奶……豆在这儿哩……”一个怯生生的,带着点哽咽的声音响起。
是孙女巧女。
她蹲在不远处,小手正小心翼翼地从钢渣的缝隙里往外抠着什么。
片刻,三粒沾满了铁锈灰尘、却依旧顽强透出黄亮本色的黄豆,被她那冻得通红的小手,颤巍巍地捧了出来,举到奶奶面前。
虞玉兰几乎是抢了过来,用自己破旧的袖口,一遍又一遍,使劲地擦拭着,直到确认这三粒失而复得的宝贝完好无损,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才算落回实处。
她咧开干瘪的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笑声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砂纸摩擦般的嘶哑,咳出的气息里分明带着点血丝,她却不管不顾,只把黄豆重新塞进布袋,紧紧按在怀里最贴肉、最暖和的地方,仿佛要用自己的体温去焐热它们:
“好,好!给俺永海留着,炒炒,香得能把蝴蝶都引来哩!”
巧女看着奶奶脸上那劫后余生般的、带着点癫狂的笑容,心里却酸涩得厉害,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她知道奶奶有多饿。早上那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菜滩糠糊糊,奶奶只喝了小半碗,就说自己“嗓子眼浅,咽不下”,硬是把剩下的都拨给了她和妹妹。
刚才奶奶栽倒时,她看得真切,奶奶后颈那块凸起的骨头,像座孤零零的小山包,上面覆盖的皮肤干枯得像一张揉皱了的黄裱纸,风一吹,就簌簌地抖。
日头偏西,将河西这片低矮破败的屋影拉得老长,像一道道疲惫的疤痕。
庄口那些枯黄的芦苇杆子,被风吹得东倒西歪。这时,一个裹着破旧黑棉袄的身影,深一脚浅一脚地,从那片枯败的景致里晃了出来。
.胳膊肘和后襟处绽开的破洞里,脏污发黑的棉絮像乱草般支棱着。
那人走几步,就下意识地用手死死按住怀里——怀里揣着个四四方方、硬邦邦的物件,被她按得紧紧贴在肚皮上。
那副紧张又珍重的模样,活像揣了只刚下完蛋、怕飞了又怕碎了的宝贝母鸡。
是永海的外婆,昊文兰的亲娘来了。
她闷着头,径直进了姬家那低矮冰冷的土屋,走到冰凉的灶台边,这才小心翼翼地把怀里的包袱放下。
解那草绳疙瘩时,枯瘦的手指抖得厉害。
草绳是旧年搓的,泡过水又晒干,硬得像生了锈的铁丝,她费了好大劲,解了三次才解开。
蓝布包袱皮一散开,一股微弱却无比真实的热气,裹挟着一缕勾魂摄魄的米香混着油腥的甜香,猛地滚了出来!
这香气像是骤然被赋予了生命,在弥漫着菜糠酸涩和铁锈味的屋子里打了个旋,竟连墙角那堆冰冷的钢渣,都仿佛被这难得的人间烟火气熏得软和了些,泛出点温吞的暖光。
露出的是个粗麻布袋,边角都磨出了毛边,露出里头麻线粗糙的筋骨,像老人下巴上稀疏的胡茬。
袋里沉甸甸的,装着不到一两米。
米粒瘦小干瘪,像饿极了的虱子,却被水(或者说那点珍贵的油汤)泡得微微发胀,显出一点可怜的饱满。
袋底,还沾着几点极其珍贵的油星子,在昏暗的光线下,顽强地闪烁着微弱的、金子般的光芒。
“悄……悄摸省下的。”外婆压低了嗓子,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树皮。
她往冰冷的灶膛里塞了把干芦苇杆,划着火柴。
“噗”一声轻响,橘黄的火苗窜起来,“噼啪”爆了两声,映得她脸上刀刻斧凿般的皱纹更深了,沟壑里填满了无尽的疲惫与风霜。
“前儿个,队里处理了只病弱的鸡,说是怕不好,要挖深坑埋了。
俺……俺求了管伙房的老李头半天,说了几箩筐好话……才讨来小半碗汤,就那汤上头飘着的油花花……俺把这点米泡在汤里,拿布包严实了,揣在怀里捂了两天两夜。
用身子暖着……才……才把它捂得发起来一点……”她说话时,眼睛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女儿昊文兰怀里的姬永海身上。
永海正趴在娘怀里,有气无力地啃着自己的小手指头。
小脸被灶膛里跳动的火光映得红扑扑的,乍一看,真像块刚发起来、暄软喜人的白面馒头。
只有巧女看得分明,弟弟那红晕不是因为健康,是饿!饿极了的孩子,脸就会泛出这种病态的红,像熟透后挂在枝头、内里却早已空瘪的柿子,看着喜兴,实则虚妄,让人心头发紧。
外婆的眼神却像是长在了孩子那“暄软”的小脸上,挪不开半分。
她颤巍巍地伸出手,想摸摸孩子那红扑扑的小脸蛋。手抬到半空,却又猛地缩了回来——那双手,比虞玉兰的还要粗糙可怖,指关节肿得像刚拔出土的小萝卜,指甲缝里嵌满了洗不掉的黑泥,裂开的口子翻着红肉,结着厚厚的黑痂。
她怕自己这双老树皮般、满是裂口的手,刮疼了孩子那豆腐般细嫩的皮肉。
转而把手在同样破旧的围裙上使劲搓了搓,仿佛这样就能搓掉些岁月的风霜,挤出点微末的温柔来:
“瞧这娃……多壮实,多喜人呐……比俺家那过继的小子强多了……”
声音里带着强装出来的、刻意拔高的欣慰。
昊文兰鼻子一酸,喉咙像被一团热乎乎的棉花死死堵住了。
她知道娘说的是谁——是过继给爹当儿子的娘家堂弟,才十四岁,去年冬天就饿得双腿浮肿,像灌了水的皮囊,连路都走不动了。
娘哪是真心来看永海“壮实”,她是怕啊!
怕她这心尖尖上的小外孙,也遭那份快被活活饿死的罪啊!
铁锅上架着个豁了口的旧瓦罐,是去年大炼钢铁运动里侥幸没被砸烂的“幸存者”,罐口缺了一大块,像掉了颗门牙的老汉,带着几分凄凉的滑稽。
外婆哆嗦着,把布袋里泡得发胀的米连同那点珍贵的油汤,一滴不剩地、小心翼翼地倒进瓦罐里。
又往灶膛添了把干草。
火苗“腾”地一下旺了些,贪婪地舔舐着乌黑的罐底。
罐里的米粒渐渐吸饱了温热的汤汁,在微沸中轻轻地、满足地翻腾着,发出细微的“咕嘟”声,像久饿的人在睡梦中发出的、带着些许慰藉的呓语。
那混合着米香和微弱鸡油腥甜的香味,越来越浓,越来越勾魂,在这间被苦难浸泡的冰冷土屋里,固执地弥漫开来,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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